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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發現尹震與史蔚琪對望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些,崔紹祈急得想跳腳,只得隨便揀點話插嘴:

  “那個……尹大哥,要不要買雞排?我現在打工改賣這個,滿好吃的,你——”

  一張飄飄然落下的千元大鈔打斷了他的推銷:尹震頭也不抬地自口袋中隨意抓出鈔票一擲,堵住了崔紹祈的話。

  即使心跳飆得那麼急速,史蔚琪仍勉強自己勇敢回視尹震的目光。

  隔了一年不見,他的氣質仍是那麼狂放恣意,粗獷的裝扮彰顯他渾身的男性氣息,光是站在他面前,就彷佛不能呼吸般的窒息。望著他曾經文雅、此刻綻放霸氣的五官,記憶中的泛黃照片與現實瞬間聯結,她想起邱靜、尹震與她一同度過的那個短暫夏日……

  尹震雙眼一眯,突然動手扯住史蔚琪的手臂,問也不問,就將她往街道另一端帶走。

  “尹大哥!”

  崔紹祈氣急敗壞地喊著,不忘隨便塞了幾塊雞排到塑料袋裡,辛苦跟上尹震邁得太疾速的步伐。

  “你們、你們要去哪裡?”眼見尹震絲毫沒有搭理他的意圖,他只得舉高乎上的塑料袋:“你剛剛跟我買的雞排,我來不及做完,先拿這幾塊給你——”

  “啪”地一聲,塑料袋被尹震劈手奪過後,順手一扔,拋到了路旁低頭乞討的盲眼婦人碗內。

  崔紹祈愕然目送尹震與史蔚琪漸行漸遠的背影,自始自終,尹震未曾正面看他一眼。

  第六章

  晨間,細雨霏霏,隨著淡淡的風,打在荒冷的野地上。

  與清明時節相隔太遠,墓園中的氣氛顯得冷清寂寥,偌大的土地上幾無人影,只有灰暗的墓碑一座座豎立,無聲地憑弔曾經存在的生命。

  許多墓塚上頭雜草蔓生,由碑前砂礫堆積的程度看來,似是一整年都不曾有人來打理過。

  但邱靜的墓地,卻是潔淨清爽的模樣。

  塚上覆蓋著翠綠整齊的韓國草,絲毫不見任何枯萎的跡象,周遭的石子地清掃得乾乾淨淨,毫無一點淩亂。碑上那張黑白的照片,是邱靜巧笑倩兮的少女容貌;羞澀的笑容、尖尖的下巴,那雙大而水亮的眼瞳,彷佛正注視著來到她墳前的每一個人……

  尹震低著頭,靜靜佇立在邱靜墳前,額前的髮絲淩亂地披散下來,遮蓋了他的眼、掩住了他的表情。

  雨絲飄落,沾濕了他的發,冷冽的氣息逐漸侵入體溫,他卻渾然不覺地逕自站著,未曾移動分毫,如同一尊雕像,散發出令人無法接近的疏離氣息……

  默默地站在尹震身後,史蔚琪沒出聲、也沒試圖打斷這緘默的氣氛。從他背後,她瞅見他左手緊緊握住一枚貝殼,指關節捏得那麼緊,隱隱泛出白色,悄悄洩露出尹震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波濤洶湧的心境。

  那是邱靜的貝殼項鍊。

  沒記錯的話,那項鍊還是尹震親手送給邱靜的。那時他們的父母早已離異,隨父親搬到南部定居的尹震,趁著暑假千方百計地溜上臺北探望妹妹,短短停留的三天內,邱靜展露笑顏的次數,遠比史蔚琪在整個學期裡看到的都還要多。

  住在海邊小城的尹震,為妹妹帶來一隻色澤鮮豔的貝殼,他在邊緣處鑿了個小孔、串上銀煉,做成手制的漂亮項鍊。邱靜好寶貝地將禮物捧在手心,又小心翼翼地撩起長髮、戴上項鍊,史蔚琪從來沒看過邱靜那麼開心的樣子。

  那時起,她就明瞭,這對兄妹在感情上的相依為命,遠比一般親人更緊密、更堅定。一向寡言的邱靜,只有在面對哥哥時,才會喋喋不休地將腦海裡所有能分享的事情全都搬出來訴說,尹震泰半時間只是傾聽,眼角嘴邊都噙著笑,是很寵溺的那種態度。

  那麼親昵的相處,濃厚得理所當然的感情,一瞬間,也讓總在一旁看著的史蔚琪暗暗生出欣羡的情緒。

  從那時起,她心底的尹震,成為一種很特殊的存在。

  羡慕邱靜擁有一個這樣可以由著她任性依賴的哥哥,羡慕尹震對邱靜完全包容的態度。從小習慣自己完成該做的事情,並不代表喜歡全然獨立的感受,其實,她還是盼望著能擁有倚靠的對象……

  自從那年夏天之後,她不時會想起尹震,即使兩人並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他的形影卻毫無道理地深深嵌在她的記憶中。

  還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見著他的,尤其在邱靜過世之後……

  凝滯的沉默籠罩,史蔚琪安靜地注視尹震屈膝蹲下的動作,看他將花瓶內已然凋謝的花朵抽出、置於一旁,再插上兩束新鮮的白色雛菊,伸手輕輕拂去石碑上頭、照片沾染的塵埃的同時,眼神流露出不易被察覺的悲傷。

  “她走之前,有沒有交代什麼?”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史蔚琪愣了幾秒:而尹震根本連頭也沒轉,漠然的態度仍如堅石般冷硬。

  史蔚琪很清楚,尹震口裡的“她”不會有別人,怔忡片刻,小心翼翼地揀選著用字:

  “小靜她……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到我家來找我,要我替她保管一些重要東西,說是過一陣子才來找我拿。我問過她要去哪裡,她只說,媽媽答應她要重新做人,要帶著她到外地生活,要我不用擔心,因為到時哥哥一定會照顧好她……”鼻問開始泛出酸澀。那時的邱靜,是這麼一心一意地相信著即將到來的幸福安穩哪。

  尹震整理著墓地環境的動作緩了緩,濡濕的黑髮依舊如簾幕一般掩住他眼底最真實的痛楚:“是她的錯。”

  史蔚琪錯愕地望向尹震,卻見後者仍兀自低頭掃開地上的枯葉殘枝。

  “她沒辦法保護自己的生命,就算是死了,也沒什麼資格抱怨。”

  尹震說這話的口氣冷峻嚴苛,明明不含一絲溫情,史蔚琪卻敏銳地察覺話間透露的深刻悲哀與無奈。不忍心深究尹震喪妹的悲慟,望一眼邱靜維護得整潔清爽的墓地,她避重就輕地換了個話題——

  “你常來看小靜嗎?”光看那些修剪得齊整的草坪,就能推測得出照料墓地者的付出與用心。

  “如果我人在臺灣的話。”

  尹震淡淡應著,態度有些許和緩的跡象。擱下手上的什物,他突然回頭、猝不及防地伸手握住史蔚琪的手腕,不容抵抗地將她往自己身邊拖。

  史蔚琪被扯得險險一頭栽往地面,又在僕倒前一刻由尹震扶住自己的身軀。她莫名其妙地轉頭瞪視行事總是突然得不顧人感受的尹震,卻意外瞅見那張總是霜凍冰冷的剛毅臉龐,此刻抹上一層柔和的色澤,眉梢眼角不再是殺意重重的冷酷,而是滿溢情感的溫暖……

  “小靜,記不記得蔚琪?你們好久不見了,今天我特地帶她來看你,高不高興?”

  眼眶一陣熱意襲來,瞥見尹震放軟聲音對著墓碑喁喁細語的模樣,史蔚琪再也不能壓抑欲哭的衝動,任由淚水潸然落下。

  已經分不清楚是為了早逝的兒時故友而哭泣,或是因著尹震那深沉得無法言喻的悲傷而落淚。她只知道,此刻光是望著尹震與往昔相較起來變化太多的模樣,以及他無情決絕的冷然態度,她便覺得不舍,深深為了這個不斷被命運捉弄的靈魂,心疼逾恒……

  回到臺北,已是華燈初上的向晚時分。

  駕著黑色的四輪驅動RV,尹震將史蔚琪送回家門口。

  為了前往邱靜安息的墓園,一去一回光是路程便耗了將近十個小時。為了避免家人掛心,史蔚琪早在南下的路上撥了電話向家人報備一聲,說好了會在外地過夜。

  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的同時,史蔚琪回頭望瞭望尹震,卻突然發現——

  “尹震,你的項鍊怎麼不見了?”

  還記得當時認出尹震,有幾分理由便是來自那條耀眼而不俗麗的金項鍊。這年頭,已鮮少有年輕人戴著金飾,多半配戴白金或純銀的飾品。況且尹震的項鍊與邱靜身上的金煉一式一樣,只是粗細有別,是他們的父母為他倆一起訂做的禮物。

  先前她腦中惦念著其它紛亂的事情,居然粗心得沒注意到尹震身上配件的改變……

  被史蔚琪這麼一問,尹震先是頓了頓,這才下意識伸手碰了碰早已空無一物的頸子,眼神顯得有些閃爍:

  “忘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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