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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敏之撫摸著他的臉容,撫摸他的額頭眉毛眼睛下巴,輕輕的,像是以後再也無法觸摸到、就這最後一次似的,她輕輕把臉貼上去,兩個人額頭碰額頭,鼻尖碰鼻尖,嘴唇貼在他嘴唇上,她輕輕說:「真的,子亞,算我求你,我們離婚吧。」

  我們離婚吧……

  聽聽,這是什麼話,是敏敏的聲音嗎?敏敏怎麼會跟他說這一句話?敏敏,天知道我多麼愛你,怎麼可能跟你離婚!

  是啊,怎麼可能,所以,她用了個「求」,是求饒,求他,放了她。

  再也沒有人,比蘇太太更瞭解蘇先生了。

  「胡說。」男人居然還笑了笑,直起身來,抱她頭顱,緊緊貼在自個兒胸膛上,他的胸膛急遽地起伏著,敏之只覺得那心臟撲通聲震得她耳膜嗡嗡響。

  「胡說什麼,敏敏下次再開這種玩笑嚇我,定要撓你胳窩叫你求饒。」子亞下巴抵她額頭,多有磁性的聲音,叫她聽了,聽了又聽。

  她不是,已經求饒了嗎?

  巨大空間裡,燈火通明,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凝固成擁抱的姿勢。

  可是,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叫他與她,心酸不已了。

  多麼多麼遠,這一刹那間彼此心的距離,是這樣的遠,要借由擁抱來肯定,他與她,還是相愛的。

  他與她,是相愛的,要是擱在上一秒,這事實叫他要多驚喜有多驚喜,要多慶倖有多慶倖。

  但這一秒,子亞寧願聾了雙耳,聾了雙耳,怎麼可以叫他聽這樣一句話——

  「真的,子亞,算我求你,我們離婚吧。」

  用了個「求」,叫他心酸到極點,當初有多少驚喜,有多少慶倖,現在就有多少悲傷多少悲哀多少悲涼。

  真的,他寧願聾了雙耳,寧願盲了雙目。

  看看,他看到什麼——

  子亞顫巍巍地伸手過去,像看到了什麼叫他心碎的東西,顫巍巍地,抽起白玉紙鎮下的一張A4紙。

  紙頭偌大標題:離婚協議書!

  這是什麼,這是離婚協議書嗎,怎麼,敏敏已經下了死心嗎?看看,連簽字都簽上了,敏敏字都簽好了只等他簽字生效!怎麼回事,怎麼突然間……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男人雙手拎著紙抖得窸窣響,一顆黑黑的頭顱垂著,那麼卑微地垂著。

  敏之別轉頭,閉閉眼,已經眨不出一滴眼淚了。

  「是不是——」他霍然抬頭,佈滿血絲的一雙眼睛,帶著睡眠不足的憂慮,像是突然間明白了什麼似的,緩緩道,「是不是招娣找過你,跟你講了什麼?」

  已經是用肯定口氣了,卻還一再詢問「是不是」,他怎麼也不肯相信,錢招娣如此熊心豹膽!

  他算准了她,算准了她不敢傷害敏敏。

  她不敢傷害敏敏,怎麼可能叫她知道事實,知道真相!

  但是,聰明的蘇先生,他忘了,他傷她至深,只是實驗品,任何一個女人聽了,都會發瘋,況且,她是愛他的,她是愛他的!卻只是實驗品而已,連孩子也只是,實驗品而已。

  「殘酷」兩個字怎麼寫?就是這樣寫!

  「招娣……」敏之淡淡道,「她與我對坐了不知道有多久,實在不能再等了,等不到你,她自己就走了。」

  「只是這樣,沒有說什麼嗎?」子亞一臉不相信。

  「喔,」敏之瞟他一眼,淡淡道,「孩子叫張嬸抱到育嬰室,睡著了。」

  「什麼,」子亞疑似聽錯,敏敏怎麼這樣平靜,叫他都後怕了,「什麼孩子?」

  敏之連看他一眼也欠奉,給他背影,緩緩一字一句道:「我寧願這第三者是阿貓阿狗,是全天下所有的女人,也不願意是招娣。」

  是招娣。這是叫她最最不能原諒的地方。

  招娣是誰,是她的親親好友。

  蘇子亞是誰,是她的親親老公。

  她的親親好友,和她的親親老公,連孩子都幾個月大了。

  這叫什麼,這叫「萬箭穿心」!她的心,被捅成馬蜂窩。

  難怪,招娣有好一陣子躲她躲到鄉下去,原來,她是去生小孩子了。這個孩子,怎麼能叫她發現、叫她知道?這個孩子,連出生都是不應該出生的!

  孩子的存在,就是活生生的證據!

  他背叛她,她背叛她的,活生生的證據!

  當年陳秘書的第六感靈驗了,但是,不是漂亮妹妹背叛她大老闆,而是大老闆背叛漂亮妹妹,再也沒有比這更不可能的可能!

  「是招娣,怎麼可以是招娣?我的親親好友,這是叫我最最不能原諒的地方,蘇先生。」

  蘇先生,這稱呼往常聽來多麼甜多麼蜜,現在叫她用這種口吻叫來,子亞只覺得左胸劇痛,他捂著胸口,趔趄著,跌在沙發裡,發不出一絲聲息。他怎麼沒有心?沒有心,那他為什麼這樣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最最不能原諒的地方,只是因為,招娣是敏敏的好朋友。

  「招娣是敏敏的好朋友,敏敏,我們認知有差別,在我看來,錢招娣若不是我家敏敏的好朋友,她就是叫人賣到歌舞廳我也不會管一下……你以為我與她之間,有什麼,我與招娣之間,不過是你願賣,我願買,這樣而已……對我來說,招娣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可以生孩子的、有點眼熟的、老跟敏敏站一塊兒的女人,這樣而已……那個時候,我,我很疑惑,因為敏敏和我都是正常的……正想找個女人做實驗,招娣剛好這個時候撲到我面前,就像我想喝水,旁邊剛好有個水杯,就隨手取了過來。重點不是她有什麼身份,重點是她只是一個女人,會不會受孕……不是她,也會是別個女人……我是一個商人,商人重利,除去敏敏,別個女人都只是一具軀殼而已,我替她付清債務,那麼,用一下這副軀殼,不算過分吧。我也總共只上了那麼一次床,只那麼一次,她就懷孕了,說就是我的,我不大相信,怎麼一次就有了呢,我和敏敏這麼努力……會不會是她和別人的呢,要不是為了驗DNA,這孩子才不會叫她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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