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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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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建、成!”她咆哮,整個人狀若瘋狂,五指大張,“如果我不是你親生的,如果我不是子亞的親妹子,那麼當初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們?為什麼要打掉我的孩子?為什麼要清洗掉子亞的記憶?為什麼?如果我不是你親生的!”一步一步,一字一句,子瑤逼迫他,她一個箭步站在蘇建成面前,他多麼軟弱,像一個孩子,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而她多麼強悍,像一團巨大陰影籠罩他。 “為、什、麼?你還敢問為什麼?瑤瑤,”像幼年時候,做父親的溫柔輕聲喚她小名,“不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就不叫親人。不是所有有血緣關係的,就叫親人。瑤瑤你同子亞從小一塊長大,如兄如妹,冠的是蘇姓,世俗禮教輿論豈容你們顛覆?蘇家要不要名聲?我蘇建成要不要臉?蘇氏企業要不要生存?我若當初就告訴你真相,那子亞還不立刻娶了你!” “……好,很好,你很好。”子瑤居然點點頭,微微一笑,笑得滿室生寒,“是,是是是,你若當初就告訴我們真相,子亞當然立刻拉我去結婚,就算我們真的有血緣關係,就算我們真的在亂倫,他也一定會娶我,他、要、定、了、蘇、子、瑤……可是你如今為什麼要告訴我事實?告訴我真相?叫我傷痛欲絕生不如死在子亞另有所愛的今天,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事實真相?”她連殺他的心都有了。 捂住耳朵,敏之使勁捂住耳朵,不要聽她不要聽,這樣醜陋的一切,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子瑤那一句“對子亞來說,一個孩子換一個敏敏”給攝走了。聽到這句話,敏之才霍然放手,跌坐在地上,都爬不起來。 “子亞,子亞他也是同意過的嗎……”她緩緩道,不是她不想大聲,而是敏之連大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也是知情的嗎……” “你還沒走嗎?”有好一會兒的沉默,聲廝力竭的子瑤掉過頭來,她疲倦地揉著太陽穴,“天真!天真得可笑的女人,”不知道是你可憐還是我可憐,子瑤連搖頭都欠奉,輕點下巴,“子亞怎麼能不同意,他要是不同意,怎麼能夠娶你來,他當然是知情的。” 他當然是知情的。 敏之聽了,木在原地。 是這樣醜陋不堪的情境,她要做什麼表情,要做什麼動作,要說什麼話,才能應景呢,才能表現出她應該表現的呢? 不是該憤怒該驚駭該仇恨該怎麼樣怎麼樣的嗎? 再也沒有比這更深、更深、更深的重創了,敏之只是輕輕捂著胸口,原來,這就叫心痛得無法呼吸,無法呼吸就是這個樣子吧,血液往腦門沖,眼前一片發黑,耳膜嗡嗡響,要扶著牆壁才站得了。 半天發不出一絲聲息,敏之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她只覺得,這大屋子是人間煉獄,她多待一分,就多煎熬一分。 再也沒有比這更強烈、更強烈、更強烈要離開的念頭了,她只想掉頭離去,永不相見,對牢這幾張面孔,她早晚生癌。 但是,又能怎麼樣呢,離開了又能怎麼樣呢,能去哪裡呢。 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叫敏之淒涼不已了,別人,都有娘家,別人,都是有娘家的。 她沒有。沒有娘家。 她連娘家都沒得去。 這幾年,她的生命中,真真只有一個子亞。 子亞,他當然是知情的。 已經不能叫重創了,這種傷害。 敏之緩了緩神,看著眼前這對父與女,連絲話也欠奉。 她沒有掉頭,她只是輕輕轉身,她沒有摔門,她只是輕輕攏上門。 她沒有大吼大叫,她只是沒聲息地走了。 這種無聲勝有聲,蘇家父女面面相覷,魂要嚇沒了,若是子亞回來,若是子亞回來…… 天也真應景,夏日午後,突如其來,天際邊一大片烏雲,雷聲轟隆隆響。 暴雨來了。 暴雨來了。 沒有你想像中的自虐情景,某個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大雨滂沱的大馬路上踉蹌行走,不時傳來一聲兩聲的汽車喇叭,夾著一兩聲司機的咒駡:“找死。” “不要命了。” 沒有你想像中的自虐情景。那是電視劇演出來,賺人熱淚的。 敏之這還是頭一次坐在偉叔叔家寬敞明亮的客廳裡,真的是頭一次。她把額頭抵在落地窗玻璃上,隔著一層雨茫茫的玻璃窗,她的眼睛,也像下過雨似的,霧茫茫。 她看著窗外,像看著不知名的遠方,整個人像一座雕塑,沒有一絲生氣。叫王淑嫻看了心驚。她拿一條大毛巾,走近女兒身邊,替她按了按濕濡濡的長髮,絮絮道:“這麼大個人了,出來也不知道帶把傘,要是感冒發燒了怎麼辦,子亞可要心疼死。”母親又溫柔道,“之之還是頭一次來媽媽這兒……怎麼啦,瞧你臉色,是不是兩口子吵架了……這可稀罕哩,子亞讓你都來不及呢……” 開口“子亞”閉口“子亞”的,殊不知,母親這一聲一聲,像在一刀一刀剜女兒的心。 敏之像是沒有聽進去似的,她只是趴在窗玻璃上用力睜大眼,像是在找尋什麼。 消失了。 “那叢茉莉,消失了。”良久,做母親的才聽見之之輕輕的語聲,她還趴在玻璃上,用力眺望。 只不過是一牆之隔。 從這裡看得到世軍伯伯家的庭院,那棵老榕,榕樹須隨著風雨飄搖。但是牆角那叢茉莉,彌生少年時,常常摘一束放在車籃前的茉莉花叢,不見了。 他曾經站在花叢旁,那塊地方,雨水潮濕,水汩汩流。 茉莉花,消失了。 有什麼東西,好像也在隨著一起消失了。 老早老早,她已經失去了他,他已經失去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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