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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就算我跪下來求你,也不肯幫?”她長這麼大,除了拜自己的老爹為師那次曾經跪過,記憶中,還真不曾跪求過老爹。

  辛殊大笑三聲,“省省力氣,苦肉計對我沒用。況且,地府有令,除了黑白無常因為拘魂之便,在合情合理的範疇裡能插手陽間事,放眼整座地府,甚至是判官都不能擅管,何況是區區一個小鬼差。”

  “誰不知道你根本是怕事,想閑著發涼,才故意挑鬼差來做,單憑你生前的威望,怎麼可能……”

  “欸,有些話還是別說破比較好。”辛殊打斷她的嘮叨,覷了眼窗外漸明的天色,眼色略沉。“天就快亮了,近來世道衰微,陰間也跟著不大安寧,臭小子來到京師之後,靈界氣氛緊張,絕不能小看他的能耐。”

  “所以你是鐵了心不幫?”這句是從她牙縫中擠出來的,又硬又澀。

  “老實告訴你,不是不幫,而是不能幫,辜靈譽的肉身未化一事,判官耿耿于懷,如果能乘此機會將一切導回原狀,那又何嘗不是……欸,好端端的,你哭什麼?”

  瞥見辛芙兒紅腫未消的眼眶充盈濕霧,活了一輩子,死了這麼久,還沒見過女兒如此傷心的辛殊嚇得跳腳。也幸好他早死了,否則以他的龐然噸位,這樣一蹬,整座茅屋都要震垮了。

  “有這麼一個『死』沒良心的老爹,能不難過嗎?”辛芙兒恨恨的回道,搓抹濕透的臉頰。從老爹死後到現在,她還不曾這樣請托過他,自己的女兒有難,當爹的居然打算見死不救,真是有違天理。

  想到辜靈譽神智迷失,僅存一息的躺在辜家,她的整顆心像醃入梅子壇裡,由內到外泛酸。

  酸酸,酸酸……從他嘴裡喊出來,一點也不覺得酸,反而是甜得膩齒,可他百喊不厭,終日繞在耳畔沖著她喊,酸酸,酸酸……

  此際,她的心真的好酸、好酸哪!

  “天是真的亮了,我得走了,你別哭啊!”白燭驀地滅了一盞,辛殊腰腹以下忽成模糊霧影,焦急的大喊:“酸酸,你聽我的話,千萬不要貿然和臭小子對上,你敵不過他的……酸酸!”

  辛芙兒負氣的執袖擦淚,鼓起腮幫子,吹熄另外兩盞衰微的火苗,登時,辛老爹一張錯愕的老臉隱沒於濃霧裡,再不見形跡,隱約還能聽聞老爹粗嗄的嘶喊,要她別衝動,末了全化成一團煙霧,破風散盡。

  雞啼破曉,熔金炫陽刺破雲層,射穿大地,曬不去籠罩簡陋茅屋的烏雲。

  辛芙兒呆坐流淚,憤惱的抓過白燭,用力折斷,暗暗發誓,再也不見無情無義的辛老爹。

  受夠了那些陰間陽間不能越界混亂的規矩,判官犯的錯,憑什麼要她失去辜靈譽來彌補?憑什麼?憑什麼?!

  沒錯,既然那些臭黑茅能不顧因果輪回,犯下悖逆天道的諸多禍事,取用一個已死之人的肉身又算得了什麼?她不過是人間一個小道姑,又不是陰間鬼差,幹嘛要替判官補過?對,她何必顧忌那麼多?

  管他陰陽戒律,管他天地倫理,去他的什麼茅山道規,去他的人間不可亂!

  她不管了,什麼都不管了。

  冷冷的拭去最後一滴淚,她雙眸鎮定的眺望窗外的豔陽,掐握掌心,直至十道鮮紅指痕烙上掌肉,才逐一松放。

  天若有情,亦當成全她的心。

  恭奉太上祖師爺這麼多個年頭,她從沒起過半點私心之欲,而今,為了一個執念,為了一個她想見的人,不得不舉劍迎戰。

  辛芙兒俯身,拾起彎刀,掇起桃木,一片一片削去多餘的部分,每下一刀,便刻上最重的執著。

  她眯起濕了又幹的雙眸,桃木劍汲取了每一顆自額頭滑至下頷墜落的汗珠,聚滿她堅定不移的意念,終於成了一把生來帶靈的桃木劍。

  她舉起桃木劍向皇天,咬破指頭,在劍上寫下血咒,發下毒誓。

  “從今日此時起,我辛芙兒誓誅尹宸秋,否則此生必不安寧,辜靈譽一日不起,我一日不休,辜靈譽若死,我辛芙兒棄道不從,茅山白道就此而廢,陰陽淪亂再不能平,我將逆天而行,下地府討魂。”

  毛雨絲絲,京師沒入無邊淒愁,哀悼之息彌漫,黃紙伴隨號哭漫天飛落,雷在天邊隱約蟄浮,無主孤魂齊聚在雕梁紅瓦矗立最高的屋樑探首,窺看。

  辜家,正在辦喪事。

  遠在城外荒郊,魑魎精怪紛然而至,或飄或站或倒吊於樹上作壁上觀,靈界躁動引發陰間注目,黑白無常巡視過數回,處處可見鬼差蹤影,他們伏於暗處監視,隨時回報。

  兩道人影,一黑一灰,一陽一陰,相距百尺,各自畫陣,肅殺之氣銳不可當,道行較淺的小妖小鬼不敢多做停留,深怕一個不留神,便化為劍下魂。

  “萬法歸宗一掌強,此身不是非凡身,化成無名無姓天子為正身,天不敢管,地不敢收,一步踏空中,二步踏雲中,三步雲中坐,四步影無蹤。”尹宸秋持符誦咒,登時陰風怒嘯,雲海變色,靠得過近的妖精來不及閃避,一道被刮得老遠。

  辛芙兒佇立,持劍的手負於身後,面無表情,冷冷觀望。

  她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合眼,雙眼腫脹如核桃,卻毫無困意,望向山腳之下熒熒燈火,離皇城最近的建築物綴滿白緞,驚痛了深深眯起的雙眸。

  “在開始之前,有些話我想問你。”尹宸秋的聲音喚回了她縹緲的心神。

  “什麼話?”她冷淡的別開視線,故意不看他。

  “如果……他沒有變成人,只是一隻狸,你可還會接受我?”在徹底決裂之前,他仍抱持最後一絲希望,儘管是微乎其微。

  辛芙兒彎動嘴角,嘲弄的笑說:“你忘了老爹曾經教過我們一件事,這世間沒有如果,只有因果。”

  “所以你連如果都不肯給我。”這回,尹宸秋連冷笑都省了。

  她充耳不聞,逕自劃開步伐,口中念誦,“青龍在天,蘭蛇吞肚,日月非我形,陰陽自成質,乾坤造化中,六合皆歸一。在天為霧露,在地為泉源。數盡陰陽盡,得之終不言。”

  “容我提醒一句,如果你輸了,等於自詡為茅山正道的辛家從此除名,而我這個叛徒將會終結白茅道傳人的傳聞。”尹宸秋舉劍,佈陣。

  “也容我提醒你一句,從我出師到現在,還真沒輸過,說不準你明天就得收拾包袱滾回昆侖山,重新來過。”辛芙兒不讓他占嘴上便宜,刁鑽的回嘲。

  尹宸秋肆笑,“就算我輸了,也不會歸還那只畜生的元神。”

  “放你一百個心,就算我輸了,也要把他的元神搶回來。”負在身後的手握緊劍柄,辛芙兒磨咬貝齒,滲出些微血絲。

  “好,你有本事,就來跟我拿。”笑聲方歇,尹宸秋招來染瘟而死的極惡之鬼,須臾,數百張青面獠牙聽從指令,鋪天蓋地的朝對面陣壇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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