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躍 > 蓮花娘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也許他是真的瘋了。

  有時,大白天也能見到她的身影,同他一起說笑談心。

  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掀開來,裡面是她的木刻雕像。不是佛前那個,那個太妖異,不是他的小蓮。這是他自己雕的,巴掌大的小像,一身華麗鎧甲,永遠自信十足,清純可愛。不是佛,不是魔。就是他的小蓮,愛他的小蓮……他愛的小蓮……

  這像已近完工,只是沒有眼。他老怕捉不住那神采,怕毀了她,他不能再毀她一次……

  “小蓮……”他輕吻著她的唇眉,喃喃自語,“小蓮……一年了。我總是要你等,總是要你等,如今你還在下面等我嗎?你已經等厭了吧……可是我還得說,再等等,今天這雙眼睛就完成了。完成了,我就去找你……再也、再也沒有什麼能分開我們了……只要你還肯要我……你、你還肯要我嗎?我真怕,到了下面,你連一面都不肯見我呢……小蓮、小蓮……你還肯要我嗎……”

  視線一片模糊,他俯在桌上痛哭起來,期期艾艾的,愁殺風雨。

  雨橫風狂,卻不是三月將暮。

  這是七月半。

  “叩!叩!叩!”有人在敲門。

  影影綽綽,朦朦朧朧。

  “叩!叩!叩!”

  敲得更響了。

  “誰?”

  那人不答,更加賣力地叩。

  難道……

  他猛地站起來,撞翻了椅子,顫抖地問:“誰?”

  “蓮花娘子來了。”調皮清脆的女聲,和著豪雨,聽不太清楚。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跌跌撞撞跑到門邊,使勁地拍門板回應,生怕她走了。

  “小蓮……是小蓮嗎?我沒法開,門從外面被鎖住了。”

  話音剛落,門突然自己開了,那串鎖稀裡嘩啦地落在地上,癱軟不成形。

  雨絲撲面,一如多年前那樣,一如夢裡一遍遍溫習的那樣。門外站了個姑娘,雨中睡蓮般的姑娘。胸口一朵紅蓮若隱若現。

  真的是她回來了。

  “不請我進去避雨?”

  “小蓮!”再喚一聲,淚已湧出。

  行蘊關上門,將她拉到懷裡,從頭至腳,細細地察看撫觸。

  太多的話,一下子都湧到嘴邊,偏偏更也無法成言。他只能吻著她哭。

  一路吻下來,吻到她的秀眉,那秀美變成了粗刀柄;吻到她的眼上,那眼便成了大銅鈴;吻到她的唇上,那唇便成了生肺片;吻到她的皮膚,那皮膚也成了烏煙墨。

  終於連身形也變了,推開他,一個旋身,便整個兒成了高聳挺拔的黑鐵塔。

  他瞪著行蘊,咬牙切齒冷笑,“你看我可是你的小蓮?”

  行蘊驚得跌到床邊。

  這人……這玄鐵塔一般的大漢他認得。他不是那日來找小蓮的護法部眾嗎?

  “哼!記起來了?我叫摩羅,是昔日韋馱座下的護法夜叉,小蓮的朋友。”

  摩羅上前幾步,一把揪住他,將左腕的骷髏念珠晃得喀喀作響。

  “你還記得我這念珠嗎?當日我去找小蓮,因為佛界讓她回去自首,可寬大處理,不入三惡趣。你知她說什麼?”他瞪著行蘊,狠狠道,“她說她喜歡上一個不解風情的和尚,她要留下來,等那個和尚說愛她!我對她說,若那個和尚敢傷害她,我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小蓮那麼愛你,說!你又是怎麼回報她的?”他實在氣瘋了,把行蘊當成篩子,使勁地搖晃。

  “你竟和善法堂那個王八蛋串通一氣害她?說!你為什麼騙她?”

  行蘊閉著眼,思維停滯。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

  “為什麼?說!”

  粗大的黑拳頭重重落在他臉上,額角被打破了,流出血來。痛楚刺激了大腦,他的思維又復活了。只是,往事不堪回首……

  那是他胸口永遠的一道疤,忘不掉,好不了,年年月月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折磨著他。

  “去年七月半,好容易熬過了漫長的冬天。壁畫畫完了,回到經行寺。我想去見師傅,他們卻說,師傅已經死了,我不信,但塔林裡已經立起他的舍利塔。他們說,是小蓮殺的……我不信……但眾口鑠金,小蓮也曾拿這個試探……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我不信!我當然不相信,但是、但是……我不知道!該死的!我不知道啊!

  “然後善法堂找上我,他說,小蓮已經墮入魔道,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小蓮了。我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就、就那麼信了他們……就……如果能夠回頭,我寧可法度去死啊!他們誰死無所謂,只要我的小蓮活著……只要還我小蓮……”

  “你算什麼東西?如此膚淺自私,你怎麼配得上她?她已經被你害得魂飛魄散,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

  他的小蓮,那樣愛著他的小蓮……回不來了?

  魂飛魄散……

  原來,真的連來世也無法再見了嗎?

  若敢負我……為畜生為餓鬼……讓你再也找不著我……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

  言猶在耳,當日戲言,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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