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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片花六〗

  天很藍,和風煦暖,薰人欲眠。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記得了,只記得,眼前枕在他腿上沉睡的女子,一心一意只容得下她,移不開眼。

  啊,是了,她說天氣好,要出來野餐。

  她脫了他的鞋,要他感受腳掌踩著青草地的感覺;還說,偶爾出來吸收芬多精,心情會更開朗;又說……

  她總是拉著他往外跑,不讓他把自己關在家裡,他什麼都隨她,毫無異議地配合。他想,這雙腿已是如此了,這回開刀的成效也不顯著,她還是笑得燦爛,很有耐性地陪著他複健,不曾表露一絲失望,那他至少,做得到配合。

  一般年輕女孩所渴望的那些,他能做的有限,所以無論她說了什麼,他至少可以盡全力陪伴,無論是看展覽、舞臺劇、或出外踏青……

  他以為,他們都看到了彼此的用心,只要堅定地牽著手,或許真的可以試試看,一起走下去,但……

  那一日,淡淡的青草香、腿上沉睡的甜美臉容,最終定格成心頭的一頁記憶,美好、卻挽留不住。

  心房沉沉揪緊,他呼吸困難地睜開眼,淺促喘息。

  他在自己房裡,和阿魏喝多了,依稀記得,是妻子將他帶回床上,體貼細心、無微不至地照拂……

  他垂眸,凝視臂彎中沉睡的臉容。

  在長長的四年孤寂後,她再度回到他的生命中,接續中斷的緣分,就像那年一樣,哪裡都陪著他去。

  但,真的這樣就夠了嗎?那年,她何嘗不是說,無論他還想去哪裡,都陪著他,但,最終呢?

  那時,他是一心一意相信的,現在,卻無法再給予最初、最純粹的信任。

  很多事情,能夠理解、原諒是一回事,是否能夠毫無疑慮,又是另一回事。做聲歎息,將懷中嬌軀密密圈摟,閉上眼不再深想。

  楊叔魏一路睡到快中午才起來,走出客房,到廚房倒杯水,見他嫂子在準備午餐。

  「醒了?午餐你有特別想吃什麼嗎?」

  「不了,我待會兒跟人還有約,一會兒就要走了。哥呢?我跟他說一聲。」

  「在工作室。」

  「謝老佛爺,小的告退。」

  來到工作室,見楊叔趙坐在鋼琴前,食指有一下沒一下、敲著零零落落的單音,他靜靜上前,沒說什麼,只是執起擱在上頭的相框,注視:那是哥十八歲那年,爸將這間房子送給他時,在這裡留下的合影。

  相片後,還留著爸親筆寫下的字句一一給叔趙,我最心愛的兒子他沿著上頭的字痕,輕輕撫過,流瀉思念痕跡。

  「跟你招認一一件事,以前看你跟爸感情那麼好,心裡曾經小小嫉妒過你。」楊叔趙錯愕地抬眸。「嫉妒?」叔魏,嫉妒他?

  「是很早很早以前啦!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以為爸只在乎長子,就覺得我這個麼兒在他心裡好沒地位。」

  「爸很愛你。我們兩個在他心裡,沒有誰輕誰重。」

  「我知道,只是小時候看爸那麼疼你,多少會產生錯覺。」

  「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嗎?」叔魏說嫉妒他,又怎麼會知道,他更羡慕叔魏,羡慕他……「身上流著爸的血,能夠當個名正言順的兒子……」

  「你還在介意這件事?」

  哥是爸一個生死相交的摯友的孩子,還沒來得及抱抱未出世的孩子便離開人世,於是爸娶了媽,在孩子出生之前,給他們一個穩定的家。

  以前看戶口名簿,發現父母的結婚日與長子的出生日期兜不上來,也沒多想,反正奉兒女之命成婚的人多得是。

  他猜,哥應該是十六歲那年發現的,被家族當成叛逆期去玩音樂的那段時間,誰來勸都不聽。

  他其實比哥還要早知情,那時心裡很是同情,連原有的那一點點嫉妒都沒了,他自己心情多少都產生化學變化了,更遑論是當事人的哥。

  哥那麼愛爸,也一直以身為爸的孩子而引以為傲,必然是難以承受的,內心的痛苦與衝擊不難想像,但是他誰也沒說,自已一個人默默吞咽下所有的情緒。

  一直到爸過世那一年,哥卸下公司職務,股權全數轉讓給他。那時他還天真地以為,哥是因為腿傷以及父母離世而心灰意冷,需要時間平復心情。

  那時,為了讓哥安心養傷,也為了維持公司的正常運作,不能不做此權宜之計,還很豪氣地要哥好好休養,他會把事情都處理好。

  父母離世的對年,他們替父母作忌,心想哥心情應該也-調適得差不多了,問他是否該歸隊了?他被二堂哥操得好慘……

  哥只是淡淡地回他:「遲早要習慣的,你是爸的獨子,這是你該扛的責任與義務。」

  他這才恍然明白,為什麼從小就很有長子的自覺與擔當、一心想為爸扛起所有重擔的哥哥,會突然跑去玩音樂!

  什麼叛逆期,什麼療傷期,都是別人自以為是的想像,哥對自己的身世早就了然於心,也定位得很嚴謹,不欲觸及楊家大權。

  「那時,你年紀還輕,我只是暫時代替你,接下爸身上的職責。」

  那陣子,爸為了哥,確實承受了不少壓力,連爺爺都碎念他太放縱兒子,哥後來,就一個人一聲不響地讀了商學院……誰能說,哥不是爸的孩子?哥對爸的用心還有敬愛,不會比任何一個當兒子的少。

  到現在,都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在拘泥血緣,把持著應有的分際,不願逾越分毫嗎?

  「爸不介意、爺爺不介意,大伯、二伯、大堂哥、二堂哥……我們所有的人都認定你是楊家人,為什麼只有你自己放不開?」

  「我沒有不認自已是楊家人。我是爸的兒子,這點誰也不能否認。」連他自己都不能,否則,便愧對九泉下的父親,愧對他這麼多年不遺餘力爸的疼惜與教養。「那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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