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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後來把話說開,知道那女孩只是腦補太過,自以為是聖母,言小女主上身,想拯救男主角從這扭曲錯繆又病態的關係中解脫,拯救不成,自尊受創而已。

  「回想起來,叔叔你桃花真的很旺耶。」從小到大,都數不清目睹多少次他被女人搭訕示好的場面了,那些女人是都選擇性失明了嗎?沒看到他手裡牽著小孩、身上穿著父子裝?明擺著名草有主還要來撩。

  「我超挺你,從小就知道要你保密,媽都說我們一個鼻孔出氣,搞小團體排擠她。」

  「你只是不想吃紅蘿蔔而已。」口吻淡淡的,一語戳穿。

  趙知禮輕笑出聲,不經意笑出淚眼朦朧,尤其在聽聞那自言般輕不可聞的細語後。

  最美的桃花,開一朵,就足以一生燦爛。

  「什麼啊,又閃我……」

  「小寶,我很抱歉。」

  「幹麼突然這樣講?」

  「這幾年,我一心只想守著你媽,忽略了你,但是我沒有辦法,我離不開她,她在哪裡,我就在哪裡……」看不見她,生命只剩一片荒蕪。「你會懂的,對吧?」

  「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顧。」吸吸鼻子,忍著心酸道,「你給我的,已經很多很多了,所以叔,不用顧慮我,做你開心的事。」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的小寶,一直都是那麼溫暖貼心的孩子,他會理解的。

  「起風了,進屋去吧。」回晚風涼,趙知禮謹慎地護著對方回到屋內。

  「時候不早了,回去吧。孩子們還在家裡等你。」

  趙知禮又賴了好一會,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道回府。

  趙之寒目送他離開,走到門口,輕輕地,說了聲:「小寶,再見。」

  「叔叔再見。週末我再帶孩子來看你。」

  對方沒應聲,只是輕輕地,朝他揮揮手。

  直到再也看不見,趙之寒轉身回屋。

  這傻孩子啊,還是那麼不會說謊,一開口就露餡。

  清晨天剛破曉時,他夢見她,來向他道別,而後,小寶來了,紅著眼眶欲言又止,他又怎會猜不出幾分?

  數不清第幾回,又打開紙箱,再一次回顧箱內的每一項物品,一點一滴,見證小寶的成長足跡。

  錄音筆裡,牙牙學語的清嫩嗓音,一聲聲,喊著把拔。

  一年年,每張暖心的父親節卡片。

  看著小時候注射的疫苗卡,耳邊彷佛還能聽見,那嘹亮的哭號聲。

  還有對孩子說過的床頭書、一起組裝的玩具、一迭迭相片……那麼多、那麼滿的回憶,他這一生,夠本了。

  不知不覺,一顆清淚跌落相冊上的一張全家福上,相片裡的她,風華依舊,美麗如昔,彷佛歲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過痕跡,指腹撫過那張教他情牽半個世紀的容顏,輕輕地,無聲低喃。

  晚,別走太快。

  夜裡,即將入睡時,趙知禮接到消息,叔也走了,死因是心臟衰竭。

  他一開始抗拒接受,母親的離開他已做心理準備,叔叔的卻沒有,叔的健康狀態比媽媽好太多,並且事前沒有任何徵兆,那一日還好精神地與他聊了那麼多……

  直到後來,一遍遍回想那些對話,在隱隱的痛楚中,懂了。

  那是在道別。

  去哪裡都要跟我講,不可以讓我找不到……

  那聲再見,是永別。

  一天之內,失去摯愛的雙親,他已經哭不出來,一顆心空泛麻木。

  以往曾經聽人說,那些相陪了大半輩子的老夫老妻,常會在百日內相繼而去,那是恩愛夫妻,相依相守,生死與共,而他叔叔,甚至連百日都熬不了,一天也不能沒有她。

  一連數日,媒體都在大幅報導這商界強人的傳奇一生,一生功過,蓋棺論定。

  趙知禮低調地處理著後事,一日,妻子默默遞給他一篇報導,他看完含淚而笑,剪下那一頁,在靈堂前焚燃。「媽媽,你要看清楚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

  終其一生,叔叔不曾對媽媽說過甜言蜜語,就連拐她同住的時候,都只是淡淡一句:「到我身邊來。」他曾經覺得叔不浪漫。一名有心的記者,將叔叔過往的專訪統合整理出來,他才發現——

  三十歲的時候,被問到心目中理想的對象類型?那時的叔,屬意二十來歲,柔情似水,溫婉多情的解語花,知人心解人意,會在夜裡,點著一盞燈溫存等候夜歸人。

  四十歲的時候,他喜歡三十來歲,風情綽約的少婦,懂了閨中情趣,因母性光輝而更添風韻,那樣的美,教人移不開視線。

  五十歲的時候,他會想要四十來歲,知性聰慧的女性,懂得經營生活,以及跟另一半相處的小情趣,生氣時不會跟另一半吵,在食物裡添點醋、加條嗆味辣椒來提醒伴侶,關注她的情緒。

  六十歲的時候,則是覺得五十來歲,發上染了些許銀絲,臉上有了風霜,但是更添智慧,如一壺醇酒,有故事、有歷練的女人,最是耐人尋味。

  七十歲的時候,他認為六十來歲,參透人生,胸懷豁達,心寬自在的女性,最是適合牽手共度晨昏,那樣的女性,無論一路走來多少風雨,臉上猶能掛著淺淺微笑,苦難磨不平,病痛磨不平,命運的考驗,也從來不曾磨平她對人生的信念,寬容而堅毅,教人無法不心折。

  他欣賞每個階段的她、愛她的每一道特質,無論何時,在他眼裡,永遠有著獨一無二的絕代風華,教他一生傾心迷醉,無法自拔。

  叔其實很泡漫,人生唯一的一句情話,他用了一輩子才說完。

  叔,你走得那麼急,是怕遲了,會找不著媽媽嗎?那現在,你們找到對方了嗎?

  叩,紅茭落地,一上一下,聖茭。

  他看著地上的紅茭,眨回眸眶的淚露。

  那……你們手要牽好,不要放掉。

  趙知禮拾起紅茭,跪在靈堂前,將一應事宜一一告稟,耐心地擲茭請示。

  捎去的東西,都收到了嗎?

  我在媽媽的左邊留了位置給叔,這樣的安排,你們滿意嗎?

  一旁的長子,只見父親反復不斷地擲茭、允茭,再擲茭、允茭,擲茭,還是允茭……擲到淚流滿面,在靈堂前無聲痛哭。

  「爸,你跟爺爺,說了什麼悄悄話?」

  「我說、我說……」

  叔,你還在嗎?

  有句話放在心裡很久,始終沒有勇氣問出口,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我的身邊,牽著我的手認識這個世界,為我築起一座安全堡壘,安穩成長,生中每一個重要時刻不曾缺席,用心地教養、陪伴、疼惜、護寵,為我奉獻你能給的一切……我一直想問,我可以不可以、可不可以……喊你一聲爸爸?

  你聽到了嗎?

  這輩子能夠當你的孩子,很幸福。那你呢?我有讓你幸福嗎?

  今生欠你太多,如果有來生,可不可以讓我們再結一世緣,換我來護你一生,償還今生欠你的養育恩,父子情?

  謝謝,爸、媽,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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