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心 > 銜泥 | 上頁 下頁


  “五文錢嗎?好……”她木然地掏出錢袋,數得手抖,若非燕行替她托著袋底,早就翻覆落土了。“給你。”

  “剛好五文,謝謝姑娘。”老闆娘收下錢,疑惑泥娃為何站著不走。“姑娘還有事嗎?是不是想再挑些女兒家的飾品?我們這裡有——”

  “……你忘了我嗎?”泥娃握著木梳,使力到都像快把指頭折斷了。

  燕行不解,木工攤位的夫婦更為不解。“姑娘你是……”

  “忘了嗎?忘了也好……就這樣吧,不打擾了。”她還抱著什麼期望呢?泥娃苦笑一聲,轉頭就走,剛買的木梳落了地都不知道。

  燕行撿起木梳,怔怔地看著泥娃像逃難般離去的背影,耳邊聽著木工攤一家四口納悶不己的談論。

  習慣了她鬧騰的性子,頭一次見她如此低落傷心,他竟覺得胸口悶脹,有氣難出。

  “公子,請問那位姑娘是……”

  “『鳳來客棧』的跑堂姑娘泥娃。”顯然他們是泥娃的舊識,但是泥娃卻不肯相認,其中隱情如何他不便探究,他在乎的是泥娃離去前,嘴角笑意所夾帶的濃濃哀傷。

  頭一回瞧見笑口常開的泥娃像朵枯萎的花兒,泫然欲泣的背身離開,似乎再多待一刻,淚水將如湧泉般濕了所站的地方。她把笑容帶綸旁人,卻躲藏起來,獨自舔舐傷口,不知怎的,他心裡就是有股盤旋不去的難受

  “泥娃?!她——”

  燕行在老闆娘欲再探問的聲音中,疾步奔往泥娃離去的方向。

  就算只能承擔她些許的難受,身邊有個人相伴,也不至於在悲傷中,不斷地否定自己的價值。

  泥娃走在石板橋上,橋下河提兩旁火樹銀花,美不勝收。她本該開開心心跟燕行逛龍虎會,四處搏龍虎,看長命燈安座,欣賞舞龍舞獅,怎麼像現在這樣鬱悶不開,僵著笑容不知欲往何處呢?

  “你的木梳掉了。”燕行不知不覺間來到她的身後,將木梳遞送至她的身前,瞧她遠望橋下五彩續紛的煙花,映照在她絕美的笑靨上竟是道不出口的苦澀。

  “謝謝。”泥娃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神,收下木梳,實在好不甘心。難得的龍虎會,有阿行陪伴的龍虎會,就這樣砸鍋了。

  她的思緒好亂,沒有辦法平穩,方才木工攤位夫婦流露出來的陌生及不解的眼神實在教她痛心,但她又能改變什麼?她恨自己無力,她恨自己渺小,不管她多努力,好像都沒有用一樣。

  “沒事了,我們走吧,還有好多沒逛呢!”笑吧,再難過都要笑,又不是天崩地裂,一切都會雨過天青的。

  泥娃低著頭想從燕行身旁繞過,卻被他一臂攔住。

  “在我面前,不必強顏歡笑,你不用防我。”泥娃對他推心置腹,大大小小的事都會說給他聽,倘若連他都隱瞞不語,她還有誰能分擔心裡的疼痛?

  她不是不想說,他看得出來她眼中埋藏極深的渴望,以及道不出所以然的恐懼。她為何退怯?難道是他不足以信任嗎?

  燕行忽感不快,更加不願退讓。

  “阿行……”泥娃轉過身,與燕行不過咫尺。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回遊移,無法拿定主意,量後終於在他懇切的眼神之下,妮娓道出她刻意遺忘,卻始終清晰的回憶。“那對商家夫婦,是我以前的養父養母,姓曾。”

  “那你為何不與他們相認?”燕行實在吃驚,那對夫婦對泥娃露出的神情是那麼陌生,後來甚至還對他追問泥娃的身分,難怪她無法釋懷而奔離現場。

  “因為我不是他們要的孩子。”泥娃收起木梳,清幽淡雅地道:“我是他們上山砍柴時,從山溝裡撿回的棄嬰。那幾年世道不好,養不起的女娃不是送人,就是帶進山裡丟掉。剛好撿到我的樵戶夫妻結褵多年,膝下無子,就收養了我。他們待我不錯,視如己出,直到我四歲,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後,一切就變調了。”

  她苦笑一聲。“我不是沒有自知之明,撿來的孩子跟親生的孩子難免會有區別,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在意,至少我還有爹娘,有弟弟跟妹妹,還有一處遮風避雨的地方,該知足了。偏偏在我八歲的時候,地牛翻身,震垮房子,我被壓在床頭,還好有床柱抵著,保住一條命,但是我完全動彈不得,只能等人搭救。我跟弟弟妹妹一樣喊著爹娘,可惜我聽見他們緊張呼喚的全是弟弟妹妹的名字,沒有我。我一直在等,等一句『泥娃,你在哪兒?你好不好? 』,等到我快失去希望的時候,爹終於喊了我的名字,問我好不好?我好開心,連忙跟他說我沒事,只是被床壓著,走不出去。”

  泥娃咬了咬下唇,往事想來歷歷在目,椎心之痛只有她一個人清楚。她背過身去,努力說服自己,她現在不是泥娃,她只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然後呢?”燕行喉頭有些發熱,泥娃愛笑,但是她上揚的嘴角好像魚鉤,鉤著他的心肉,雖然傷口不大,卻是無法忽視的痛。

  “我以為他就要來救我了,豈知他緊張地跟我說沒事就好,他趕著送弟弟下山看大夫,他傷勢嚴重拖不得……難道就因為我沒有喊疼,所以活該被忽略?那時我才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永遠比較多。”泥娃雙手倏緊,仿佛當時無助的感覺又回到身上。“我從天黑等到白日,又從白日等到天黑,我又餓又渴又累,就是等不到他們回來。我突然想起弟弟妹妹還沒出生之前,娘都會唱歌哄我睡覺,我就哼了幾句,假裝娘在我身邊,才讓路過的鴻渡發覺,把我救了出來。”

  “……原來如此。”沒想到泥娃有這等遭遇。想起她曾說過的童年過往,燕行簡直無法想像這段路她是如何刻苦走過,才得以存活的。

  此刻背過身去的她,怕是已經淚流滿面。他突然覺得自己好殘忍,逼她回憶不堪回首的過住,還要自己收拾湧泄而出的情緒。既然是他起的頭,他當然要陪她一起渡過、一起面對。

  燕行扳過泥娃的肩,卻完全不是他料想的局面,光潔的臉上哪有淚痕糾結?

  “你——”他震驚不在話下,此時此刻的她,為何還能端上亮麗笑靨,絲毫不見影響?“你何須強忍?想哭便哭,沒人會笑話你。”

  “哭?我沒意思要哭,當年我發過誓,這輩子再辛苦都不掉一滴淚,要是我哭,就罰我存不到錢買地蓋房子。”泥娃笑眯眯的,比往常還燦爛。她已經把心情收拾好了,再難過下去也不是辦法,至少知道養父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牛翻身沒把他們一家拆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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