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心 > 夫君請留步 | 上頁 下頁


  蔣負謙默默收回銀票。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他再想個好辦法幫幫她。

  “我之前像在逃難,不敢在同一個地方多待,以為到這裡夠遠了,卻還是遇上他們母子,只能說是命吧。你借我的盤纏我全用掉了,身上只存了這些,還請你千萬不要嫌棄。”她反而拿出荷袋,撿了十文錢起來,其他全遞給蔣負謙。

  “這裡大概有三百文錢,最多抵過你被我弄髒的衣服。慶余行的商隊大哥說你是鳴茶茶號的當家,我本來想賺夠了錢,再一口氣送到茶號還你的,今天有機會就先讓我還一部分吧,免得你誤會我光說不練沒信用。蔣公子,請收下吧。”

  他看著那些錢,已經不只是三百文的價值了,“你一文、五文地賺,連饅頭都捨不得一口氣吃完,就是為了存錢還債?我既然幫你就沒指望你還,不如留著讓自己過好一點還比較實在。”

  “話不是這樣說的。”杜晴蜜像烏雲暗月,臉色暗了下來。“我娘身體不好,缺錢看病,有親戚都借到沒親戚,連親伯父都不想跟我們往來。雖然很多親戚都說不用還了,家裡不缺這筆錢,可是在背後都說得好難聽,說我們是冤親債主,是他們這輩子的業障,才會生做親戚,欠錢不還。娘說這不能怪他們,救急不救窮,辛苦賺的錢借給註定不會還的人,誰還肯辛勤工作?借錢度日就好了,所以該算的還是要算,該還的還是要還,這樣心裡才會路實。你就別推辭了,好嗎?”

  蔣負謙的心融化了,她是靠著多大的意志力才撐過來的?

  他一向尊敬在逆境中仍堅持意念的人。從小到大,他受過的取笑不比她少,面對別人的指點,再難聽都得承受,反應出來只會讓對方有得逞的快/感,就算他出言反擊,那股痛只會加倍彈回他身上,更突顯他的薄弱無能。

  所以,他只能咬牙苦撐,用事實證明一切。一路走來就算荊棘滿布、遍體鱗傷,也不是別人會在意的事,收下了她苦掙來的錢,這比他讀了千百卷書更有感觸。

  這些錢,他一輩子都不會花。她的苦別人不懂,他懂。

  “你需要多少月例才夠還債跟生活開鋪?”不知道她身上背了多少長年積欠下來的藥費,得無所不用其極地掙錢。

  既然她堅持無功不受祿,不如由他提供差事,還能名正言順將她帶在身邊照看,不用擔心又被油行母子纏上,或者草草解決三餐。

  杜晴蜜扳指算了算。“約莫要八百文錢吧,希望負債跟開鋪能愈來愈少。”

  以前在油行每個月能得三百文錢,老闆兒子覺得她沒長幾兩肉,三天兩頭就偷塞幾文錢給她買吃食,她全省下來了。油行隔壁是做紙錢的,很缺工,所以她在油行打烊後,會去幫忙把金箔、銀箔別上紙錢,每月下來還能多三百文,可憐所有積蓄在她逃出油行那天全掉了。

  而張家給的月例一樣是六百文錢,但主人喚人是沒分時辰的,當人丫鬟的怎麼可能私下接活兒做?要是被發現,發狠毒打她一頓,也不得不償失?她只好扼碗作罷。

  蔣負謙點點頭,說道:“我有份差事,月例一兩,你做不做?”

  “做!只要不違背良心的事都做!”杜晴蜜像貓看見魚,雙眼為之一亮。

  “才一兩就要你出賣良知,未免也太廉價了。”蔣負謙失笑。瞧她雙眼登時一亮,好像花苞吐蕊般引人注目,頓時生起幾分愛憐,更確信這決定沒錯。“我需要人手幫忙採茶,只要你吃得起苦,做事賣力,不會委屈你的。”

  “有這麼好的事嗎?採茶而已呢。”她到染坊滌布是拿著比她身高還長的竹竿,攪著一跌進去就天頂的池水,吸了水的布匹說不定都比她還重,洗一次跟去了半條命沒兩樣,累得很,一次卻只有五十文錢的工資。

  “採茶可不是把頂端的茶葉搶下丟進籠子裡就好,什麼茶要芽尖,什麼茶不要芽尖,什麼茶要芽尖成葉,兩面對口後才能採摘,什麼茶要一心二葉才是上等,這些通通都是學問。雖然中午日曬強烈時所采下的午茶最好,但量一定不夠,所以得透早忙到黃昏後。採茶不是件輕鬆的活兒,而是件得處處留心的工藝。”蔣負謙語氣擱重了些,神色也顯得凝重。這份工作可不若她想像般簡單,得彎腰在烈日下站整天,經手的生茶每一株都要小心,不僅勞力也得勞心,姑娘家不想曬黑,就得從頭到腳包得緊緊的,又悶又熱,一點也不輕鬆。

  “是我輕忽了,真抱歉。”茶葉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她以後得注意,別再說些不知輕重的話。“蔣公子,你……還能替我留這份差事嗎?”

  “當然。”蔣負謙散了些脾氣,也對她感到歉然。她畢竟是外行人,不明白個中甘苦滋味,因此他語氣不禁柔了下來,還帶了幾分哄。“只要你肯學,不會虧待你的。至於你欠我的錢,若你堅持要還,不如跟我簽兩年合同,你覺得怎樣?”

  “當然好,就依你!”杜晴蜜欣喜藏不住,蔣負謙真是她的貴人呀,都快把他當有應公供奉起來了。

  她雖然沒念過書,也知道蔣負謙這麼做是為了幫她,橫看豎看都是她占盡便宜,哪有雇主找人處處開出有利夥計的條件?她再不答應就太不知好歹了。

  她這句“就依你”巧笑倩兮,像道溫熱的白霧蒸氣,蒸得他的心神像顆饅頭似的柔軟。他正色地咳了幾聲。“既然說定了,我們明早動身吧。”

  “明早呀?可以再緩個兩天嗎?我明天要幫忙賣饅頭,後天還要替張家的姊姊們洗衣服,答應了別人的事,我不想爽約,你可以扣我的工錢沒關係。”如果賣饅頭的老丈明天多做了幾籠,她卻沒有出現,又氣又急不說,損失可重了。

  “等你兩天無妨,反正不急。”蔣負謙本來預計明早回鳴臺山選取茶苗茶種,到新買下的張家山試種,再與制茶師傅研討方向。難得誤了排定好的行程,只分了成全她的信用。

  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見她開心,一切都值得。

  而杜晴蜜更不用說,這輩子賣給他都心甘倍願。她再怎麼堅強,骨子裡還是想要人疼的,蔣負謙待她的好,可能窮盡一世都還不完。

  不管採茶是多辛苦的工作,她都會努力做到最好!

  日出東方,照破雲層時如美人掀簾,登時灑落一地晶亮,映著茶樹葉片上的露珠,閃著令人耀眼的光罷。待愈珠蒸散,葉片乾爽,便見一群採茶人家腰間掛著竹簍,頭戴包巾頭笠,手穿袖套,往植滿茶樹的梯田走來,其中一個就是杜晴蜜。

  來到茶山已有個把月,還是練不了兩手同時採茶的功夫,但與頭幾天毀了不少茶箐——不是力道過猛揉破葉面,就是采成單葉壞了制茶條件——相比,已好上太多,手勢至少有了幾分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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