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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風勢雖止,滂沱的大雨籠罩了整片迷海,雨幕猶如密不可穿的水簾,在海浪裡浮浮沉沉了一夜後,一陣冰冷的海水撲面,飛簾虛弱地掀開了眼皮,意識恍惚地看著海面上惡劣的海象,渾身疼痛的她低首看了看自己,漂浮至這處礁岩的她,遭銳利的礁石割得遞體鱗傷,她勉強攀住一處礁岩,可在浸了一夜海水後,宛如冰封的四肢,令她無法使出一分氣力,也不想再對這片困住了她所有人生的迷海再掙扎些什麼。

  停留在她面上的海水,帶來了熟悉的海潮氣味,但很快即遭大雨沖去,意識模糊中,她想起了當年那個陽光刺眼的夏日,海風徐徐,燦爛的驕陽將波光瀲濫的迷海,映照成一片刺目的碎金……

  都靈島上,一頂黃金小轎由六人高高抬起,沿著島上彎曲的石道,將她自家中一路給抬進了神宮裡,方滿七歲的她,坐在轎上揮開了紗簾回頭拚命的喊,但沒有留她的雙親,只是站在家門前虔誠地雙手合十,低首恭送著被選為神女的女兒被送入神宮。

  雙親的臉龐,遭人放下的紗簾模糊了,那日後,她再也沒見過他們一面。

  拍打在礁岩上的海水,水勢益漸升高,漫蓋住了她的口鼻,她咳了咳,費力地仰起臉龐離開水面,此時記憶中的雙親漸漸遠離,取而代之的是堂皇富麗的神宮內,一個個吠詭莊地面前的祭司,與那個坐在她身旁年歲已大的上一任風神……

  一顆由皮革縫製,上頭染了色的皮球,不小心被踢入神宮裡,一路滾進了總是隔絕著她與眾人的紗簾後,她彎身拾起,走出紗簾外想還給那些在院外玩得興起的宮女,當興高采烈的她們尋球尋進了宮中,乍見球在何人手中後,霎時她們恐慌地左右四看,驚隍得連球也不要了,像逃難似地趕緊逃離她的面前。

  眼中盛著失望的她,默然退回簾後,手中所握的皮球,最終還是沒有送回她們的手中。

  她的淚,靜靜滴落在皮球上。

  她只是很寂寞,想找個朋友,很想能夠加入他們其中,而不是被遠遠孤立在一方,但這些話,她始終沒機會對任何人說過。他們不知,她要的不是他們對風神的崇敬,也不是豔羨的目光,她要的是感情,只是一些溫熱的感情,親情、友情、人情、同情,不管是哪一種的都好,只要是情,這樣就好,可她卻身處在一個最不能被給予的環境裡。

  她就像子夜海面上的月亮,為了想親近海洋一點,盡力將一身的光華投映在海面上,可雖看似近在咫尺,實際上卻仍是遙不可及。

  每個人心中都有座島嶼,他人的島嶼皆群聚在一塊,但她的孤島,卻是遠在海之涯,永遠都在渴望著一絲人間的溫暖。

  他人難道看不出,金玉的外表下,掩藏下住的,是一顆空虛的心?而人就是這樣,愈是空虛,便愈想填補,可愈填補,便愈覺得益加空虛得可怕,然而這就是她的人生,也是他人要她接受的命運。

  海潮聲規律地在宮外響起,隨著時間一日日過去,都靈島的老島主死去,新任的島主繼任,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女孩。在那日陽光美好的午後,不顧眾祭司的攔阻,掀起了她的紗簾定進簾後,微笑地朝她伸出手邀她走出簾後,一雙,名喚友誼的手,僅僅只是這樣,她便由衷地感謝眾神,賜給了她一段他們都擁有了太多,對她來說卻是珍貴不已的友誼。

  每日在火紅的夕陽懸於海角的那一端時,她會在觀瀾的默許下,與上一任的神女婆婆一同在殿外的崖上散步,並依著婆婆的心願,扶著婆婆站在崖上最高處遠望海皇沉睡的方向,在婆婆那張等待了一輩子的臉龐上,她心疼地看見了蒼老,和年華遭錯過的心酸,後來,當她隻身一人獨站在山崖上,看著海面上光彩亮眼的夕霞,在夕日墜落於海之涯後皆歸於黑暗,她總算明白了婆婆在死前,噙著淚對她所說的那句話。

  一生都遭他人誤。

  終婆婆一生,都在等待著海皇,其他海皇的新娘們亦是,可看著大批被選為神女後補同時也是新娘的她們,一日日地在等待中老去,卻仍舊執著不改地日日眺望著這片薄情的海洋,她雖有怨,更有不甘,但她並沒有說出口,她亦不知這般的等待將持續到何時,或許當她如同婆婆般地老去時,在她身後,將會有一個小小的新娘,怯生生地拉著她的衣角,就如同當年的她一樣,也天真地問著海皇究竟身在何處。

  三個月前,帝國派兵欲襲海道,繼承了上一任風神的法力,練法練盡了所有青春的她,二話不說地登上祭臺布法喚風保護海道,夜以繼日臨海呼風,毫無怨言,即使明知這樣下去她恐將因耗盡神力而亡,她仍是努力保護著在這片迷海之上的島嶼。可當太長老理直氣壯地說出,為海道而亡是種榮耀那類的話語時,她想起了婆婆那張在晚霞下顯得懊悔的臉龐,同時在她心中,最後一叢微弱的渴望火花,也隨之熄滅了。

  將人生一直關鎖在神殿中的她,忽地恍惚起來,她甚至懷疑起放眼所及的一切,她再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些什麼,或許再那樣等待下去,到了盡頭將是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空白。她更不知嘔心瀝血所捍衛著的,究竟是海皇還是海道,或者,就只是他人故意以榮耀為名加諸在她身上,實際上卻是一柄自私的劍?

  他人的自私,在出了口後就成了她的光榮,她從來都不要什麼榮耀的,也不要被高高奉在神殿裡,但為何在她全然無悔的付出後,得到的竟是讓人如此心寒?冬日海上再冷的風雪,也不過如此。

  所有累積的疲憊當下一湧而上,她再無力布法吹起眾人所要的狂風,低首看著殿上的眾人,她只覺得四周的景物都在打轉,美輪美奐的宮殿,在她眼中突然成了一座眾人細心用金子打造的牢籠,所有的人都是站在籠外圍觀的陌路人,在那其中,她雖看見了觀瀾那張一如以往憂心的臉龐,但她卻必須捨下觀瀾,因她不想再糾纏其中,她要離開,她要離開這片迷海上一座座令人心死的島嶼,這看似眼花撩亂的夢,和這場永無止境的等待。

  倘若人的一生,只能做一個選擇的話,她的選擇是離開,她要離開這些自私的島嶼,和她身後孤獨的重量。

  雨師所布的雨水無絲毫的停歇,漫高的海水泛過了飛簾的臉龐,靠著礁石的她力竭地鬆開手,任由海水將她淹沒,沉入海中的她,睜眼看著水面離她愈來愈遠,烏黑的髮絲漂過她的眼前,褐色的海草夾雜在其中,如同海底伸長了手的水妖,將她的四肢縛住,再隨著波浪漸漸地將她往下拉,但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雙探進海裡的大掌,同時亦看見了一線光芒。

  一鼓作氣將她半個身子提出水面的男子,一手拎著她的衣領,一手在她背後重重拍打著,似要她嘔出喝入過多的海水,整張面龐被濕淋髮絲貼住的她,看不清他的臉,在他強大的手勁下,她像是要掏盡心肺似的咳出喉問的海水。

  在她虛弱地喘著氣時,他擱放在她背後的手繞至她的面前撥開她的發,一見她半睜半閉的海藍色眼眸,他立即攏緊了劍眉,仔細瞧了她身上被海水打濕的服飾一會,像猛然瞭解了什麼似地,抬手撥開她額際的發,露出她額際問被烙印下的神印。

  遭那陣海嘯所漫起的巨浪困在自己島上的破浪,在看清了所救的女人是何人後,他眯細了厲眸。

  「你是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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