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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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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手撐著面頰,說得像是再尋常不過,「我呢,有一種不可告人的隱疾,無論我想不想,也不管我願不願,它總是會撿在最不恰巧的時候跳出來,再逼得我走頭無路。」 他怔了怔,仔細推敲著她那像是無人能解的話意半晌,順勢再問。 「那隱疾,是什麼?」 「永遠也不可能治癒的天命。」 他格外留心地盯「著她的側臉,「天命?」 「我該說的話說完了,接下來,就由它說了。」她壓根就無意為他解答,下一刻即伸手將桌上之鏡推至他倆的面前。 不想再被人窺看過往一回的他,在掌心中蓄上力,當著她的面欲再一次砸鏡之時,在他帶來的朵朵冥火的照映下。 原本人影時隱時現的鏡面,登時在鏡裡換了副景象。 漫天的雪花,大量地自天頂飄落,似是想要將大地上的一切全都深深掩埋……已經很久沒再出現過滕玉腦海裡的回憶,隨著鏡中劇烈的雪勢,一一從記憶的盡頭裡躡足走來。 他不語地看著銅境,早已憶不起自個兒已有多久,沒有打開心門去回顧那一條深埋在他心穀底,沿途上佈滿荊棘之道。倘若,不打開那道門,他心口上的那道傷口,永遠都會存在那兒,與他不離不棄,也不能尋個痛快的解脫。 可打開了的話,他首先要面對的是什麼? 是月裳那雙不願將他留在這處人間的眼眸裡,靜靜盛著的無情?還是他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下,難堪赴死的狼狽? 抑或是,深深埋藏在心底,因恨得太過,所以不得不開始欺瞞自己的痛意? 在他生前的最後一段日子裡,所謂溫柔的誓言,已成了一現即逝的西日煙雲,而曾經以為,可以永遠這樣下去的幸福與美麗,實際上,竟是如此地不堪一擊?這教人怎麼能夠桕信?而他又該如何去相信,在這場荒唐悲劇中,頭一個背叛他的、傷害他的,就是他曾與她結髮數年的髮妻? 麻木的日與夜,靜靜在他的面前走過,漠地裡的風兒掏空他的思緒,一望無際的黃沙,無聲地撫平他那曾恨得無法自己的傷痛。 月裳為保後位,私下矯旨,將與他所有血緣之宗親全盤戮盡,而就在那一日過後,他已經全然地忘了,自那日起,他是如何扛著滕氏一族血債,艱苦地熬過風吹雨打的每一日,夜夜,他總是站在營外的漠地裡,遠望著他的故鄉,和過去他那太過天真甚至是愚昧的荒唐。 愛與恨,太沉重,即便那並不是由衷,但在愛情中受過的傷,在歲月的催化下,早晚終將成為另一個缺口。待到日子再過久了一點,那梗在他喉際裡怎麼也咽不下的憤恨。也終於只剩下一碰就痛,深刻人骨的記憶而已。 可是,總有些人與事,始終無法自他的心上走開,無論他再如何小心翼翼地閃躲。他的思緒總是下意識地避開所有關於月裳的記憶,怕想到她,他會再次羞憤交加,怎麼也爬不出那個往事中難堪的泥淖中;在子夜時分的黑暗裡,他總是睜大眼了無睡意,怕夢到他所有已死的親人們,會讓心底已是千瘡百孔的他,滿懷歉意的心頭會刺痛地再次淌血,也讓他再次無聲落淚至天明。 當桌上的鏡面忽地失去所有光彩漆黑一片,一股酒香,自子問的身邊傳來,她微微揚首,就見滕玉不知在何時。已命候在門外的鬼魅弄來幾壺酒,並一杯杯仰旨飲盡。 去年釀的新酒,火辣燙喉,不似陳年醇香的老酒那般甘美。滕玉沒有理會子問看著他的目光,逕自轉過頭去,盡情大口喝酒,並在酒酣之際,趁此鬆手與始終尾隨在身後的過去作別。 許多人都說,往事不記,明日就又是一個新的未來。 那,始終跟隨在身後的,是什麼呢?其實,往事不是不記。 只是不再去在乎而已。 無奈的是,他與所有曾陷在情字裡的人們都一樣,都太在乎,都放不開手,卻始終都放不開自己。到頭來,究竟是情字纏上了他,抑或他親手困住了滄桑?又也許,當年那般的年少輕狂,只看見了背影卻看不見自己,因此不識傷心事,更不曉,那在一刀兩斷後的血肉模糊。 看著他一杯接一杯地將酒灌下腹,絲毫不肯停歇,一杯杯美酒遭他狠狠吞咽……子問望著他在被往事擄獲後,逼身傷口鮮血淋漓的模樣,並沒有阻止他將自己灌醉,此時此刻,她只希望,他能在醉了之後好好睡上一場,且在他的夢裡。全然沒有過去和著血與淚的追悔,或是那些非要他去為他們報仇的恨意影子。 她只希望,他能求得深深一醉,並且得到了安穩的一睡。 可無論喝得再如何多,那雙灰色眼眸的主人仍是神智清明,酒雖在腸中,欲醉,卻不肯醉…… 「在我流刑回朝前,我曾想過,我能忍的……」他的目光看向屋裡幽暗的角落, 「即使她對外人道,她是被迫委身於帝也好,或是撒謊辯稱她是為了保全我滕家亦可,但,她就是不要親口承認,她之所以會做出那些事來,其實,全都是為了她的私心而已。」 「什麼私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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