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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秋日很快就來臨,晴空牽著她的手,一同來到宅子後方那棵梧桐樹前,在樹身上刻下他倆的心衷,就由天地見證他們的誓言,不願任由佛界在日後分開他倆,自樹梢上紛紛落下的金黃色葉片,淹沒了他倆交纏的身影。

  可是站在梧桐樹前的他們,最終並沒有見著彼此兩鬢斑白的模樣,他們甚至沒有緊牽著手一塊走至下一個季節。

  對宿鳥而言,晴空一直都是他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典範,佛界深深寄予厚望的聖徒,原本他是很放心晴空轉世歷劫的,只是他萬沒料到,晴空竟連第一劫都渡不過。

  眼看著晴空數千年的修行即將化為烏有,且在人間所做之事還不見容於佛界,不願見晴空轉世第一劫即敗在情劫之上,也在上頭的施壓之下,宿鳥被逼得不得不採取行動。

  那日在晴空下山賣豆腐後,宿鳥化身為人間的高僧,領著晚照久違的親人與佛寺裡的和尚,來到小屋裡架走了晚照。

  在他的鼓動與危言聳聽之下,人們深深相信,已魔入心中的晚照,不但讓晴空破了戒,甚至日後她還會讓更多男子為之失魂,導致世上更多家庭支離破碎,於是在大毆上,臉上充滿恐慌害怕的和尚們,又再次取出了一根根戒棍。

  再度落下的棍棒交錯在她的背上,晚照聲聲哭喊求饒,不時喚著晴空的名,渴望他能趕來此地救她一命,在等不到晴空之餘,她伸手去拉自家爹娘的衣袍,可他們卻不願她觸碰地往後一退,她瞠大了眼,不敢相信就連自己的爹娘也不願救她。

  遭打了半日,晚照已是奄奄一息,背後模糊一片的血肉令人不忍卒睹,手持棍棒的和尚們個個氣喘如牛,僧袍上沾染了斑斑的血跡。就在大家都有意收手怕會鬧出人命時,劃破空氣的揮棍聲再次響起,鮮血漬濺至宿鳥的臉龐上,無視於他人訝異的目光,宿鳥面無表情地揚起戒棍,並暗自在棍中使上佛力再重重擊下。

  那一棍之後,晚照沒再發出任何聲音,背脊遭打斷的她,轉瞬間斷了氣。

  她甚至連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的機會都沒有。

  在那雙美麗的瞳人放大之前,晴空的身影、溫柔的言語,都還徘徊在她的心頭,她試著想留住他,但不肯留在她軀體內的神智卻悄然地遠離,緩緩地,流進她眼眶裡的鮮血蒙去了她的視線,讓她再也看不見人間苦難與美麗的一切,也再聽不見那夜的耳語。

  那夜,當她在晴空的臂彎裡合上眼入睡前,晴空拉來她的掌心貼在他的心房上,輕聲對她說……

  「嫁我好嗎?」

  「住後,我不會再讓你受苦,就由我來帶給你幸福……」

  暈化開的鮮血滴落在白淨光潔的地面上,一滴滴的血花,像是雪中盛開的紅梅,伏臥在地面上的晚照,側著臉,留在她面上縱橫的淚水漸漸地乾了,但她那雙看向殿上佛的眼,始終都沒有合上。

  一攤鮮血在大殿上無聲地漫開,殿上的人們盡皆散去獨留宿鳥,宿鳥無言地彎下身蹲在她的身旁,伸出一指按在她的眉心之間,收走了她所有關於晴空的記憶,以及方才死前的記憶。

  為了晴空,他必須斬草除根。

  只是這麼做還不夠。

  他轉首瞪視著已是芳魂一縷的晚照,兀自茫然地在殿中飄蕩。

  不久,陰間派出的鬼差們即前來拘魂,宿鳥隨著晚照一同去了陰間,見了鬼後不說,還與鬼後做了交易,將原本應投入枉死城的晚照改下放至無間地獄,在鬼後親授她鎮魂曲之後,就由彈得一手好琵琶的她,代忙得分身無暇的鬼後,去鎮壓無間地獄裡那些苦楚連天的罪魂,自此起,晚照就留在那兒為鬼後日夜鎮魂,再也回不到人間。

  也再沒有機會來妨礙晴空的修行。

  太晚得知消息的藏冬趕到時,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他沒來得及留住痛不欲生的晴空,因為佛界強行帶走了晴空,並抹去了晴空來到人間第一世所有的記憶,提早結束晴空來人間的第一世,將他投入輪回裡,再次轉世投胎……

  劃破黑夜的呐喊,驚起了夜宿林間的棲鳥。

  擱在地上的佛珠,在緊閉著眼的晴空忍不住仰首嘶聲大喊之時,顆顆迸碎四裂,而遠在山下另一間禪堂裡名喚為惡與怒的兩盞燈,亦同時熄滅。

  自佛殊殘留的記憶裡走過一遭的晴空,回到現實後,兩手撐按在地猶不住地喘著氣,自他額上沁出的汗珠,滴落在蒲團上,像是點點淚痕。

  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怎麼能夠相信?

  難以承受的痛苦,一遍遍地在他的心頭反覆上演,那段刻意被掩埋的過往,在遭他揭開後,似一條條荊棘將他的心緊緊纏住,鮮血淋漓之餘,不肯留給他一條生路。心中這份道不出口的憤怒,使得激越的他血脈債張,他緊咬著牙關,捱忍著這份遠不及晚照于萬一的痛苦,恨極亦痛極。

  然而在尖銳的刺痛深處,難以言喻的罪意漫天蓋地的朝他灑了下來,將他密密蓋在用情與過織成的網子裡。在網中,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過不了情劫的自己,那個心甘情願放棄一切的自己,可最終代他受過的,卻是一無所知的晚照,

  終她一生,他都沒有改變過她令人為之掬淚的命運,並如他所言地為她帶來幸福,相反的,自他出現在她的生命裡後,他加速惡化了她的處境,並令無辜的她提早奔赴黃泉。

  他不僅改變了晚照的一生,還讓她因此送了命。

  深重的自責如同流沙使他逐漸下沉,晴空悲痛地合上眼,深深地陷進去,歉疚與心疼拖住他的雙腳不斷往下拉,他動也不動,任由流沙將他滅頂。

  怪不得無酒要她來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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