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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在他咽下最後一口後,翟慶執刀的手勢一轉,動作快速地割下他的首級,準備將它帶至天朝面呈聖上,只要有了南陽國最強武將的人頭,便可做為投誠的最大盛禮,爾後,聖上對他的恩賜和功名,自然也是因此而少不了。

  黃沙嘯嘯而又孤寂地吹拂而過,前孽鏡中人影頓失,晦暗如墨,青冥色的鬼燈再次照亮了忘魂殿。

  在鏡中再次看見自己無奈有悔的前生,他緊緊將雙手握捏成拳,在慟淚中,他向鬼後暗緲提出請求,懇求鬼後將他打入千年孤牢贖罪,並且再也不要讓他想起這一切來。

  鬼後暗暗思索了半晌,隨後,應允了他。此後,被打落千年孤牢的他失去了記憶。偶爾,雖會有些如浮雲般的蹤影飄過他的腦海,他卻再無法完整地憶起前世之事,只依稀零落地記得一些對於翟慶的恨。

  此時此刻,躺在榻上的殞星,在夢中想起所有的依戀和悔恨,不自覺地挪動一掌,撫按著揪痛的心房,恨透了自己的自欺。

  這些罪孽,明明就有他的份,可是他卻假造記憶企圖讓自己脫身事外,全盤將罪過都推卻至翟慶身上,因為唯有這樣,才能讓他心安點、才能不恨自己點,而他在孤牢裡的日子,也才能好過些。因為一腔滿滿的悲憤太過令他無法承受,叛徒這個枷鎖,太沉重了,好歹他也曾是個英雄,他也曾是個鎮守一國的大將,他的自尊,不允許他淪為叛徒之名。

  於是在下意識裡,他輕輕悄悄地將捏造的記憶帶人腦海中,好讓他去相信,他為自己所編織的謊言全都是不會讓他自責的事實,縱然鬼後已讓他忘了往事大半,但今日在天壇下恍然全盤憶起後,使得他再不能自欺,難以承負的愧疚,又再度攜著他以往殘留在人間的遺憾和歉意,來到了他的夢中要他面對現實。

  若這一切都只是在夢中存在,若它真只是個夢那就好了,他也不必再醒來面對清醒的血淋淋人世。

  身體忽地覺得極度寒冷,他抖瑟地顫了顫,卻感覺掌心遭人一握,手心渡來了陣陣溫暖得令他眉心不自覺舒散的暖意,他費力地睜開眼,瞧見累垮的震玉靜睡在他的身側,一手擁著他的腰際,一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心。

  某種感激的淚意在他的眼眶中氾濫,但他太過疲倦、太過無力,於是他只能用所有的力氣回握她給予的溫暖,並閉上眼,讓那積蓄在眼中的淚,無聲落下。

  潑落的水花,在朝陽的照映下,斑斕得像是串串剔透瑩亮的水晶。

  站在一大片地廣到看不見盡頭的花圃裡,藏冬正手執手瓢,一瓢瓢地澆灑著圃中,連花帶葉都已然枯萎的花兒。

  「你在做什麼?」踩著輕盈的步伐,震玉離開了棲息已有多日的宅子,來到圃中找著了他。

  「你醒了啊?」他背著她朝她招招手要她過來,「怎麼樣,裡頭的那只鬼好多了嗎?」

  她邊說邊走至他的身旁,「他看來似乎不是那麼痛苦了。」看殞星輾轉在榻上翻騰三日後,她總算是看見他不再盜汗夢囈,終於可以沉沉地睡去。

  「那就好。」他可是破例地去使用了燕吹笛曾教他的治鬼之法,暫時撈回那只鬼的一條小命,要是連這樣都不能令殞星好一些,那就枉費他特意打破神規了。

  震玉的兩眼放在眼前一片枯黃的花圃上,心底繞上了一圈圈理不清的疑問。照理說,都已是春日了,這裡應該是繁花處處,可是這裡卻百花不開枯黃如秋,沒有生機得甚至連圃中一株雜草也無法生存。

  「這些花是怎麼回事?」它們不會是被這位神給種死了吧?

  「哦,它們啊。」藏冬偏頭看了她一眼,再淡淡輕應,「它們的主人拋棄它們了。」

  她秀眉微挑,「主人?」

  藏冬並沒有回答她,只是在唇邊帶著一抹看似遺憾的笑。

  他還記得,當年這裡每至花期,芍藥花遍地盛開如海,那番美景,甚至還曾被喻為人間仙境,可到後來,在那一日的黃昏,所有的花兒在轉眼間全都凋零了,它們的花凋之姿,是那麼的壯烈悲淒,恰如主人的心一般。自那日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這一地的芍藥再度冒芽展葉,更遑論是花開了。

  在這些花兒的主人花妖臨走前,藏冬曾和花妖約定好了,在花妖重返人間前,他會代花妖好好照顧它們。

  自回憶中走出來的他,忽地天外飛來一問,「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嗎?」

  「不知道。」震玉偏著螓首,怎麼也無法在一堆枯葉中看出這曾是什麼花。

  「這是花中之相,芍藥。」藏冬擱下了手中的水瓢,拭淨了兩手後,轉過身來想對她,「枯萎了,就很難辨認出來了是不?」

  「為什麼這樣看我?」凝視著眼中藏有話意的他,震玉下意識地想要防備和保護自己。

  「人和花是一樣的。」他壞壞一笑,拐彎抹角地損起人來,「本來是個花似的小姑娘,在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後,就變得像個母夜叉了。」

  她驀地掛下了俏臉,不是不明白他的話意。

  「我是要為我死去的親人報仇。」她當然知道因仇恨自己變成什麼是模樣,可什麼容貌長相、姻緣人生,那些都與她再無干係了,她現在,不為她個人,她是為她的親人而活著。

  「就算報了仇又能如何?」藏冬聽得很嗤之以鼻,「它能改變什麼?能讓你的親人再活過來?」果然是人,人就是有死心眼這個壞毛病,哪像是其他的生物,才不會像人類一樣,為固執而繼續固執。

  「是不能改變,但我既然活於世上,我有責任為我的親人雪恨。」父仇子報,為親人報仇有什麼不對?翟慶欠他們震家的太深了,不血刃此仇,她會永遠都有一個遺憾,而死後,她也無顏去見家人。

  「是誰賦予你這個責任的?」他以兩手環著胸,嘲弄地問,「有人要求你一定得為他們做嗎?是他們自墓裡跳出來要求你的?還是他們曾托夢給你?」

  她忽然梗住了,「我……」

  藏冬淡淡地看她一眼,只一眼,就將她心中最想掩藏的心衷給看了個清楚透澈,就像是陽光下,光線可輕易穿透的水滴。

  「別把報仇看得那麼神聖偉大,所謂的恨,不過也只是一種情緒。」他伸手指向她的心房,「你不是不甘心,你也不是為了什麼家仇的大義大理,之所以要報仇,不過是想讓你找到個繼續生存於世的目標而已。」

  像是被他說中了,震玉慌忙想掩住胸坎,阻止他再透視她心中的想法,腳下的步子也朝後頭退了兩步,然而她的這些舉動,更證實了藏冬的話。

  可她就是不想承認。

  藏冬也不想讓她不好過,或是太難受,只是又回頭瞥了瞥自己的宅子。

  「看看裡頭躺的那只鬼,他的恨為他帶來了什麼?」找著了恨真的好嗎?不去看、不去把它揭穿來,雖然心中會懸著一個結,可這樣不是比知道事實更好些嗎?

  「殞星他……」她還不知道殞星的來龍去脈,那些,關於他的過去。

  「枉他特地還陽來人間走一遭,搞了半天,他的恨根本就不存在,到頭來,他恨意的源頭竟是他自己。」藏冬邊說邊搖首,一臉觀棋者清的模樣,「瞧,報仇真的能夠解決一切嗎?報完仇了後呢?接下來的日子又該怎麼過?」

  震玉沉默了,一雙玉手攥得死緊,好半天也答不上半句話來。

  她也知道,報仇,根本就不能解決什麼,但,的確誠如他所說,復仇這二字已深入她的骨血之中,成了她賴以為生的目標,是她繼續活著的動力,她從沒想過,若是失去了這個目標,往後她該如何自處?她還有存於世上的目的嗎?

  此刻的她,餘恨未了,心無去向,不要讓她在此時看得太清楚,不要讓她去認清孤孤單單的她,其實什麼都沒有,更不要讓她去想那漫無目標的未來,她將該怎麼去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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