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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她一直都記得,他說過他就只要感謝的笑臉而已,不為名不為利。她也很想他的那個世界,也想只求活得心安理得,可是對於必須對環境低首的她來說,卻是好難。

  為什麼她是如此輕易地就對環境低首?

  要到什麼時候,她才能像他一樣,拋開身上的束縛,也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纏綿的夢海海水,漫天蓋地的,吞噬了所有交纏的過去。在夢一曇,開陽分不清哪個是十年前的過去,哪個又是十年後現在的自己,張目所見,夢海無涯,無一處是岸,眼看著她就要力竭滅頂……

  「別哭……」斬擎天擦去她眼角的淚,「沒事了,我在這兒。」

  額上的冷意令開陽驀然驚醒,她喘息不定地看著近在面前的他,渾然不知面上掛滿了一道又一道的淚痕。

  「我哭了?」她看向陌生的四下,一點也不記得這裡又是哪裡。

  「嗯,我想你定是做噩夢了。」已經照顧了她半日的斬擎天,將她額上的濕綾巾放妥一點。「你夢見了誰?」

  一時之問答不上來的她,一手撫著額,在動了動身子後,卻發現全身上下都不怎麼聽從使喚。

  「我怎麼了?」

  「你染上了風寒。」他滿面自責地扶起她,讓她半坐半靠在床邊。「來,喝點粥。」

  早知道她的身子是外強中乾的話,他昨日就不強迫她在冰冷的河水裡洗澡了,不然她也不會天未亮就像盆燒得正旺的小爐火似地,昏睡在他的懷中幾乎將他給燙著?而他也不必大清早就背著她跑了幾裡,這才在野地裹找到間小客棧讓她養病。

  喂她吃完一碗清淡的肉粥,再次扶著她躺下後,無事可做的斬擎天坐在床旁的地板上,想與方醒來的她聊聊打發時間,卻又不知身在宮中的她,與身在江湖中的他、兩人之間究竟能有什麼交集,在怎麼也想不出的景況下,他的兩眼落在她的身上。

  「為何你的衣裳都不穿別的顏色?」在他的印象中,她永遠都是一襲黑衣,是她的偏好嗎?抑或是她在悼念著什麼?

  「我在守喪……」她愛困地揉了揉眼。

  他頓了頓、「你出宮是為了奔喪?」

  「嗯。」開陽目無定根地凝望著遠處,「我是個孤兒,從小就在街上流浪乞食為生,十歲那年,我義父收養了我。」

  沒來由地,以往那些一直藏在心底最深處,除了朝霧外從不肯對其他人說出口的,在這時這地,就是讓她覺得好想說,就如同塵封在書庫裹已久的書卷,渴望再見天日,攤躺在陽光下好好地曬著陽光一樣。

  「身為宮中司棋侍郎的義父,除了供我吃飽穿暖外,還教會了我弈棋。」低首看著右腕從不離身的白玉串珠,眼中盛著惦念的她,以指輕撫著,「而我的義兄,是個單純無心機的好人,他雖沒有絕頂聰穎的天資,更不懂我義父的棋,可是他疼愛我,縱使每個人都反對義父收我為義女,就只有義兄他,從頭到尾沒有說個不字,反而還打心底將我當成他唯一的親妹子來看待。」

  她還記得,那時候,她只花了短短兩年時間,棋藝就已輕易突破義兄苦學的成就,義父因此將本要給義兄繼承家業的信物白玉串珠,給了年紀還小猶懵懂的她。當她後來在他人口中得知,這白玉串珠是傳家之寶後,她哭著跑去義兄的跟前,滿心惶恐地想要摘下這只串珠還給義兄時,義兄卻止住了她的動作,溫柔地握著她的雙手對她說……

  你瞧,這顏色,很適合你啊,為何要摘下來呢?

  那時,她在義兄的眼裡所瞧見的,是她以往在大街上,只能渴望卻永不可得到的親人溫情。她汲著淚水,聆聽著義兄用哄孩子般的輕柔音調,細聲地對她解釋她的膚白,戴著那串玉珠有多麼相襯好看。他一點都不在乎那串珠是否是繼承義父棋藝者才能佩戴,也不管外人是如何在他的背後說三道四,譏嘲他這學藝不精的獨子有多不爭氣,竟拱手將一切讓給了個撿來的乞兒,相反地,有耐性的他,蹲在她的面前花了好大的功夫對她勸哄,就只是要她相信,她掛著這條串珠,真的,很好看。

  「所以在出事後,你就擅自與你義兄斷絕關係,獨自在外頭流浪也不要牽連他?」寂寂的音調在房裡低歎地徘徊,斬擎天不忍地將它們一一收進耳一曇後,怎麼也撫不平心湖裡那一池因她而起的漣漪。

  「我義兄是個善良的好人,也是這世上我唯一的牽掛,若是因我之故而連累了他,相信義父地下有知,也定會怪我的。」

  她也很善良啊。

  善良到,只能在睡著後偷偷在夢裡哭。

  斬擎天伸手扶正她額上就快掉下來的綾巾,在觸及她偏高的體溫後,他的指尖怎麼也走不開,流連地停留在她的面上,撫過她從來不張揚心事的眼,走過她有時在想起某些人時會緊斂的眉;但是這張在他指尖下總是戴著面具的臉,卻怎麼也不曾像今晚這般地把痛苦張揚開來,赤裸裸地袒露著她隱藏起來的脆弱。

  「你義兄,他現下可還好?」她夜裡總是無法成眠的原因,或許就是擔、心著她義兄的安危吧。

  「他本就是一介布衣,再加上義父過世後不久,我即對外放話與他斷絕關係往來,所以他或許會沒事。」不知已為此做過幾回噩夢的她,藏不住的憂慮明白地懸在她的眉眼間。

  他明快地向她保證,「明日起,你毋須再為他的安危擔憂了。」

  「為何?」

  「因我會派我門下師弟前去代你好好保護著他。」他拍著她的掌背要她放寬心,「他會安然無恙的,我還會派我的師弟們定期去向他告知你的消息。」

  開陽定定地瞧了他好一會兒,總覺得在一切感官都朦朦朧朧的當刻,她唯一能清楚瞧見的,就只有他這一盞總在她危難當頭為她燃起的燈,她忍不住緊緊握住他的掌心。

  「……謝謝你。」

  「謝什麼?咱們是自家人。」他微笑地頷首,也不管她的力道是否握疼了他。

  她忍不住想起,「你家的姑娘家?」

  「嗯。」趁著她難得願吐露心事,他順勢繼續再問:「告訴我,你為何會進宮當個閑官?」

  開陽的眼眸微微浮動了好一會兒,半晌,她撇開了臉蛋。

  「因為,我太大意了……」

  「什麼?」

  因額上的高熱,她顛顛倒倒地說著,「我很明白,失去,向來就只在一瞬之問,因此我一直都很小心的防範著。只是那一日,我輕忽了,我以為只要盡我全力即可,但我卻不知,我的以為,就是我失去的原因……」

  或許是她流連於風霜太久,故而在了安穩的家庭後即太過大意了,她實在是不該以為,她苦痛流離的記憶都將隨著這對好心父子因此過去,所以才對奸險的未來毫不設防。

  直至後來,她終於明白,命運從不站在她的這一端,她錯得好徹底。

  那是怎麼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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