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綠痕 > 天字四號房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喉際微微哽澀的老人,在他邁開不乏走至樹下準備叫醒那個不知睡到哪一殿去的大黑時,以袖抹了抹臉,朝他身後喊著。

  「明兒個我再親送兩尾至府上!」

  陸餘頓住了腳下的步子回過頭來,面上好似盛滿了意外,而被他定眼瞧了許久的老人,在他遲遲不說上半句話後,頗不自在地加注。

  「……為陸少夫人加菜。」

  「那就謝了。」

  趴睡在客棧櫃檯上下,被客人稱為招財貓的兩隻貓兒,只要東翁一提起筆,櫃檯上的那只貓就舉掌拍掉,而他若是動了動,不意踩著了貓尾,櫃檯下的那只就省不了賞他一頓貓爪身抓,偏偏這兩隻貓兒的性子又同它家主人般超級兩面,只要是來客,它們就裝成乖貓快快樂樂的招呼,等客人一走,它們隨即對他來個翻臉不認人。

  臉上、兩掌、兩腿,全因此而傷痕累累的東翁,在一日又來到了最是忙碌的晚膳時分,被迫得騰出一手一腳,任兩隻貓兒分別在桌上桌下啃著他指頭後,這才有法子一心好幾用地工作。在他忙了好一會兒後,他偷空抬首望向坐在靠近本館大門處,打從夕日還徘徊在西天的雲朵上時,就已離開四號房來到客棧裡等夫回家的計然。

  見她閑著無事可做,東翁本是想把造反的貓兒帶去她那桌給她的,可就在他欲拎起貓兒之前,他發現,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的她,就只是兩眼定看著手中那柄玉梳,他想起丹心似曾對他說過,近來,計然好像常一整日都握著那柄陸餘贈她的發梳出神發呆。

  沒有轟轟烈烈,或是乾柴烈火,這對小兩口,眼下的進展就只到了這樣而已?

  算了……做人要知足,既然性子溫吞吞的他們都不急,那麼他們這票旁觀者就算急死了相信也不會濟事。

  打定主意不壞人好事的東翁,認分地坐回原處,而後側首看向本館的方向,想著那個天一黑就跑回家,只朝計然打聲招呼後就直奔向廚房的陸餘,究竟把他手中拎著的那尾魚兒怎了。

  低首專心瞧著掌心裡陸餘為她新買來的玉梳,全然遺忘了身處在何處的計然,在想著這究竟是他贈的第幾樣小禮物之餘,亦努力回想著他之所以會贈她梳子的起因。

  聽陸餘說,先前的那柄木梳,是因他認為,不愛什麼入時的穿著打扮,卻日日在妝台前細心梳發許久的她,似乎很珍惜她的那頭長髮,故才在工作忙完返家時,停車在市集裡挑來贈給她的。

  她是知道陸餘很在乎她,但她從不知,陸餘竟是如此深深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就連這麼點她愛發的小事,即使她從不說,但在他的眼裡,也看得那麼清楚。讓她受寵若驚之餘,不免想起,當年她蹲在大街上賣柴時,匆匆行人們是如何自她面前走過,無論她多麼落力叫賣,或是漾著討好的笑臉向他們鼓吹遊說,日日她所見著的,都是毫不在意的臉龐,人人皆是陌路人。

  原本他也應當只是個陌路人,可他卻為她停下了腳步。

  「咱們今晚吃魚。」不知何時自本館裡的廚房出來的陸餘、在她回過神來時,邊說邊忙碌地為視食為畏途的她擺上飯菜。計然無言地看著桌面上,在陸余習得了教訓後,不再擺的滿滿一桌好嚇著她,只擺了幾樣簡單的菜色,總覺得,怕她一見飯菜就逃跑的他,真的是對她下了不少工夫。

  怕她不肯多吃些,親自動手把所有的魚骨都剔掉後,陸餘夾起一塊清蒸的魚肉喂至她嘴邊,對仍是不愛吃的她殷殷勸哄著。

  「這是我今兒個收來的利息,賞個臉吧,嗯?」

  和煦的笑意、體貼的語調,在揉合起來後,就像是道輕輕拂過樹梢枝頭,催出葉葉新綠的東風,令計然當下忘了正身處在人聲鼎沸的客棧裡,所能做的,僅是呆愣愣地瞧著他。

  他提醒她,「是你說你會為了我而努力的。」

  無意識張開嘴的她,細細咀嚼著質感細緻的魚肉,在見她不抵抗也不反對地吃完後,陸餘鼓勵地問。

  「再來一口?」

  一口口吃著他所喂的魚肉,計然有些模糊起來。當年她娘親之所以會放棄武林盟主的原因是什麼?

  她記得,當時娘親是這麼對她說的……與其去愛一座永遠都在爭鬥著的武林,嘗盡高處不勝寒的無盡寂寥,還不如身旁有個人真心愛她。

  什麼天下五座山嶽的盟主寶座。執行武林正義的重責大任,那些對她來說,一點都不值得留戀。因人會老、世事會變遷、代代皆有高手輩出,而她所要的,只是一顆、永遠不會變的真心,因此她絲毫不管她是用了什麼手段追求到她所要的愛情,也不管她得為此而放棄什麼。

  娘親是如此作想,也一直不後悔拋棄了武林至尊之位,而她呢?

  日日為了生計忙碌、蹲坐在街上賣柴看遍了各式人情和歲月的往來後,她從來沒有過什麼偉大的想法,吃飽穿暖是她平日生活裡的小小目標,爹娘安心過日的模樣,則是她繼續努力的動力,她不曾渴望過任何心願。

  唯一有過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夢想……

  她希望,能有個人,無私的為她著想,真誠的愛她。

  那個在午夜夢迴之際,她以為早已遺落在繁瑣生活裡的夢想,是否真就像雨後突然出現在天際的虹彩般,那麼難以實現?還是像在大漠裡淘著無窮無盡的黃沙,只為求黃土中的一抹金光?

  若是如此,那在她面前的陸餘、眼裡只有她一人的陸餘,他在做些什麼?

  他又算是什麼?為了他陸家所要的目標,他大可在新婚過後,便強押著她生個他要交差的女娃的,他也可以在娶她過門後,就置她這他被迫娶的妻子不聞不問的,可他都沒有,他也從沒強迫她去做任何她所不願之事,打從頭一回見面起,他便一直待她如此,無一日改變,也從不吝於給予她所想要的一切,甚至是體貼的包容她。

  哪怕是她強硬地介入她的心事裡,和得知他不願讓她知道的另一面。

  為什麼他可以為她做至如此?每日在他的臂彎裡蘇醒,發現他早已醒來,卻仍舊維持著姿勢不動不願吵醒她後,她總是這麼在心裡無聲地問著自己。

  藏在她心中的夢想,或許也是每個女人心中的祈願,她不需要轟轟烈烈的愛情,她只想在清晨推開窗扇時,會有個人站在她身邊問,天候是否和暖,她是否該加件衣裳?

  當良人晚歸之時,會問問等待他歸來的她,是否累著餓著了?又或者,就像她眼前的陸餘,對她小心地呵護,無私地敞開他的雙臂擁她入懷,不問她的背景過去,不在乎他人對她外貌的評見,包容她所有的一切,他就只是單純地把她擱在心坎上而已。

  而她所要的,也就只是一份細水長流的貼心感動。

  常有人說,愛情不就是一種衝動?然而在熱烈的火花燒盡之後,餘燼一曇,往往總難永遠地存留著相同的熱度。

  在識得了陸餘之後,她卻認為,愛情其實也可以是一種小小的溫暖,或是淡淡的幸福,而感情裡所謂的纏綿,不就是這麼回事?見她不知不覺吃完了一整尾魚,也沒有任何反胃或是不適,陸餘眉開眼笑地喂起她最愛吃的青菜。

  「你今兒個胃口不錯,來,再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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