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綠痕 > 掮客 | 上頁 下頁


  那一年最難捱的冬日,盛雪皚皚皆下得無止無境似的,在那間堪堪可遮風避雪的小小破廟裡,任憑外頭曠地裡的野風如何吹襲,他倆緊偎著彼此,撐過了他養傷的這一段嚴寒時日,待他傷癒後,他們隨即起程回鄉。

  回鄉後的雲儂像是變了個人般,轉眼間長大了許多,再也不似以往需要有人照顧她,加上她本就聰穎,對環境的適應能力也遠遠超過嚴彥,因此在她賣了祖宅,便與他離開慕城,來到了另一座有著她父親老友的城鎮,獨自開了間小雜貨鋪後,她便將嚴彥趕去所買小屋後的山崖上,給了他幾本雲天壓箱底珍藏多年,昂貴且無行無市的劍譜與刀譜要他閉關練習,並且嚴格地規定他每日必須練至夕日臨山時分才能返家。

  嚴彥下在她身邊的日子裡,她打理好所有會煩擾他的日常大小瑣事。打從她私底下去聯繫了她爹以往生前私交甚篤的江湖友人後,白日裡,她邊教鄉里的孩子識字,邊做起雜貨誧的生意,夜裡,她則時常在燈下替他縫補衣裳,嚴彥幾次叫她不要做了,她卻說她縫製的是自她爹友人那邊傳來的天絲綢衣,穿了後刀劍不傷,市上熊售亦無價可得。

  「我只剩你一人了。」她將一套簇新的衣裳整齊地迭好,放妥在他的床頭後,轉身瞬也不瞬地凝睇著他,「這世上,我的親人,只剩你一人了。」

  嚴彥看著她那雙無波無澗,仍舊剔透得一如當年花叢裡所見的眼眸,在這一刻,他才發現他倆身後的清冷孤寂是如此的相似,她所有隱藏的惶恐與不安,他都曾先她一步經歷過,她手中所失去的一切,他也都早已經失去了……

  不遠處搖曳的火光,燈影斑駁,拖長了地上兩道同樣歷經過滄桑的身影,嚴彥一步步走上前,直至他倆的影子糾纏往一塊兒,他怎麼也壓不下他心坎上那狂肆翻湧的波濤,某種情緒化為言語梗在他的喉際隱隱地撓癢著,亟欲尋找一個出口,逼得他無法抑止這份激越,必須出口去許諾她什麼。

  「無論發生何事,我倆都會一直在一起。」他像小時候一樣,一手拉著她的掌心,一手擁住她的腰際,讓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窩上找著了她習慣的那個姿勢。

  「這是承諾?」

  「嗯。」

  雲儂緊握住他的手,「既是說出口了,就要做到。」她從沒忘記過他所選的路途,她更深深地知道,今後他的人生,將會有多少刀光劍影與生死擦肩。

  「好。」他用力回握她,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耳畔低聲應著。

  隨著歲月腳步的流逝奔走,嚴彥記億裡的那一年風雪,那盞豆大般的搖曳燭光,還有那個在燈下替他縫衣的女孩……都一一化為塵埃,消散在光陰因風揚起的發梢上,在轉過身後,成了點點落在他心頭上的過往。

  此時此刻,剛辦完一樁買賣的嚴彥,正站住餘府外不遠處的大道上,看著四周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們,在風聞消息後,紛紛與他錯肩而過,走向聽說已出事的餘府一探究竟。

  他緩緩抬起頭來,此刻正值夕日西下,天際朵朵如著了霓裳的雲彩問,乍見只只歸鴻。

  這讓他想起了,那個曾說過是他唯一親人的女子,他不禁邁開了步伐大步往前疾走,再不理會身後那一張張與他無關的臉龐。

  他的小儂,還在等他回家。

  初秋的午後,小巷裡寂靜無聲,當空的豔日還拖著夏季燥熱的尾巴,懶洋洋地在開始枯黃的草木間添上幾筆熱意,也將避熱的人們趕進了屋簷下,以避開外頭石板路上的陣陣燠熱氣息。

  肩上背著一隻包袱走來的嚴彥,在拐過街角處後,遠遠即見到家門前的榆樹底下那個熟悉的雜貨攤,在那小小的攤面上,左邊擺了些當日新鮮的蔬果,右邊則有些居家常用的鍋碗瓢盆,最上面的地方,則有些零星的胭脂香粉。

  此刻坐在樹下顧著攤位的雲儂,敵不過午後的睡意倚著樹幹睡著了,自頂上樹梢灑落而下的點點日光,在她下方的地上形成頑皮跳動的光影,然而她卻絲毫不受影響,在樹下徐來的風中依然睡得很熟,長長的眼睫低垂著,她手中的涼扇則靜擱在她的腿上。

  嚴彥站在她身旁,低頭看了好一會兒她安心的睡容後,這才心滿意足地拍拍她的臉蛋輕聲喚她。

  「小儂。」

  「你回來啦……」雲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來者是他,下意識地即對他綻出一笑。

  他轉首看了看四下門戶緊閉的街坊,覺得這個午憩的時候也不會有什麼客人會上門,於是他把包袱放進屋裡後,即回到她的身邊一塊幫她收拾起攤子。

  「咦,小儂,今兒個這麼早就收攤了?」一張眼熟的面孔,在他倆已把攤子收妥,正準備進屋關上大門時,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她笑笑地指著嚴彥,「我表哥難得回來,便早早歇了。」

  「嚴兄弟,你這回又是上哪去跑買賣了?怎這麼久都不見你回來?」福嫂熱情地走上前,一年到頭也沒見過這位小兄弟出入家門幾回,不禁有些好奇起聽說在跑商的他究竟在做什麼大買賣。

  嚴彥言簡意賅地應著,「很遠的地方。」

  「有多遠?」

  「很遠。」

  「……」

  聽著他的回答,一旁的雲儂已經沒有半點睡意了。

  她就知道……這人的口舌又懶又吝嗇,平時對著外人開口蹦句話都嫌煩,就連朵微笑也欠奉,這木頭,光長了雙好看的眼又如何?又不是每個人光看他的眼神就識得他腹裡的蛔蟲到底有幾隻。

  在福嫂的面色變得愈來愈尷尬之前,她忙著出來替嚴彥打圓場。

  「福嫂,您別介意,他天生就這悶葫蘆的性子。」她頻頻點頭向福嫂示意,邊拉過還杆在門口的嚴彥,「不好意思,我們兄妹今兒個就先歇息了。」

  隨著身後的門扇一合上,嚴彥的疑問也隨之飄進了她的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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