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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她走了。

  自始聖終兩眼都在戀姬身上的鐵勒,在戀姬離開東內的席上時,急切地側首想尋找她的身影,好再多看她一眼,可是圍簇在他面前的女人們,再一次地遮擋去了他的視線,令他掩抑許久的心火驟然燃起。

  他厲眸一掃,使勁揮開攀上他臂膀想摟著他的女人。

  「別碰我。」要下是看在臥桑的面子上,他早把這票人攆出宮了。

  臥桑弄這些女人來的用意,其實他也心知肚明,看來,行事謹慎的臥桑,並沒有忘了當年的憂慮,依舊還是惦在心頭上,為怕他在回來見到戀姬後會生事端,故意找了不少皇親或大老們的女眷來給他,說好聽是推不掉人情,實際上,他相信臥桑定是非常樂見如此。

  只是,臥桑為什麼不相信他?

  對於戀姬的事,他早已向臥桑確切地否定過,而這兩年來他遠在北狄,也沒有打破承諾返京看過戀姬一回,是他不值得信任,還是臥桑對自己所篤定的事太過自負,認定他定會如所預料地做出違常背倫之事?

  「刺王……」耳邊再度傳來的陣陣嬌噥軟語,再度讓鐵勒煩躁的心緒更添幾分怒意。

  鐵勒惱怒地向一旁招手,「天色。」

  待在他身後觀看這場粉紅戲碼很久的冷天色,愛笑不笑地湊至他的身邊。

  「在。」早就知道主子會受不了這票女人,他已經卷好袖子準備清場趕人了。

  「弄走她們。」再讓這些女人多留一刻,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派人架走她們,直接不給臥桑面子。

  他語帶保留地問:「方法?」再怎麼說,他們也是今日賞春宴的主辦人,弄不好的話,會招人閒話的。

  鐵勒壓根就不管那麼多,「隨你。」

  隨他?他是很想隨他意啦,只是怕隨他意的話,他會跟這裡所有想跟鐵勒攀親搭戚的王公大臣全都結下樑子,可是不照令趕人的話,他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王爺,可否請你給我一點小小的協助?」冷天色轉了轉眼珠子,隨後討好地對他陪著笑臉,「請你……皺個眉頭好嗎?」

  被人纏了數日,心情早就不悅到極點的鐵勒,立刻擰起兩道劍眉,原本就覆上十層寒霜的俊容更顯得陰森,當下嚇壞了一票打算黏過來的鶯鶯燕燕,就連想做媒的大老們也被嚇得落荒而逃。

  冷天色佩服地低喃,「真是有效……」就知道這個方法收效迅速確實,比什麼法子都管用。

  「這裡交給你。」在下一波與宴者靠過來前,鐵勒下考慮後果地站起身。

  冷天色當下如臨大敵,「交給我?」他有沒有說錯?

  「我要回宮。」他頭也不回,逕自在人群中清出一條路來,無視於身後一干錯愕人等。

  「慢著,王爺……」攔人不力的冷天色,掛著一張忽青匆白的臉,不曉得該怎麼收拾他留下來的殘局。

  邊走邊趕人的鐵勒,在甩不掉黏人蒼蠅般的朝臣後,他索性回眸憤然一瞪,成功地懾住他們後,他放棄回到大明宮的園道,繞遠路地改走向一旁僻靜的樹林,才步入林間不多久,在動搖的草木問,他聽見陣陣悠揚的琴音。

  他腳步一頓,不解地皺著眉。大明宮的樂官早已撤下,是誰在彈琴?熟悉的曲調徐徐在風中飄蕩而來,那一弦一音,聽來是如此熟識,就像是……

  是戀姬。

  鐵勒腳下轉了個方向,不再急著回宮,反循音在園子裡找起人來,聆聽著愈彈愈亂的琴音,他有些心急地加快了步伐。戀姬有心事,自她的琴聲中他聽得出來,她又藏了不想說出口的心事,她是怎麼了?方才在席上見她還好好的,怎一會就變了?

  未到音源處,尖銳琴音進起,紮耳刺人的斷音顫動了空氣,寂寂地在風中回蕩,鐵勒怔了怔,拔足奔向餘音嫋嫋處。

  她是何時按斷琴弦的?戀姬茫然地凝視著被斷弦割傷的指尖。

  她不知道她是怎麼了,她不明白胸口這陣鬱悶的感覺是從何而來,今日來這見久未返京的鐵勒,她是很高興的,她也很樂見他總算是為自己著想力抗父威,可是此刻這種驅之不散的漫心刺痛,嚿人心肺。

  這種感覺是從何時開始的?從他出現在花園遠處的那一頭?還是他沒有過來東內的席間看她?或者是當那個女人白皙的玉手,搭上他臂膀的那一刻起?

  漫天的黑影匆地遮去了她頂上的燦陽,她回神地抬起螓首,鐵勒近在面前的臉龐,令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聲音驀地凝結在她的喉際,她發不出聲,震愕地看著他拉過她的手指,俯首以唇吮去上頭沁出的血珠。他濕潤的唇,輕吮著她的指尖,那種溫暖親昵的觸感,令她渾身泛過一陣顫抖,激躍的心房匆地狂奔了起來,一聲又一聲地拍擊著胸口,當他的舌尖不意掠過時,她燒紅了秀頰,燙著似地急要收回手。

  血勢猶未止,握著她指尖的鐵勒拒絕鬆手,在感覺到她的拒意時,他起頭想向她解釋,卻意外地看見一張失措的小臉。

  此刻的她若是失措,那麼他便是張皇。

  鐵勒靜看著這張久違多時,總讓他在漫漫長夜裡憶起的玉容,曾經壓抑下的妄念再次被勾曳而出,像張被撒下的網,將他緊緊攏住。

  他知道,自己正措手不及地一腳踩陷進了那個多年前的圈套中,它來得太快太急,令他毫無掙扎的餘地,就連抵抗的力氣都來不及蓄起,只能這樣一點一滴地沉陷進去。

  林間的暖風自他們倆間吹過,好似某個始終糾結著的心結遭人解開了,他的思緒突然變得很清晰。

  在今日之前,他曾在下意識裡責怪著臥桑,為何要對他設了個圈套來讓他的心浮動,但如今,他不再怪臥桑,因為即便是臥桑盛了個圈套來到他的面前,那又如何?只要小心避過即可,但他為何避不過反深陷進去了?那是因為他「想」。

  想得太多,冥冥之中,是即非、非即是,似假亦似真,這兩年來,他不斷在心頭掂量著它在他心中的真偽,到頭來,它竟因此而成了個「真」。

  這圈套,是他讓自己掉進去的。

  他不想反抗,就想這般放縱自己下再回頭,因為在他眼中,她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小妹,她是個女人,讓他充滿了無限綺想和渴望的女人,想擁有她的念頭喧囂鼓動著,催促著他前去將她擄獲,占為已有。

  在他深邃如墨的眼瞳下,第一次在他面前,戀姬想要躲藏,渴望能避開這個曾與她最是親近的男人。這次他的出現,沒有如常的關心問候、沒有溫煦的笑意,他只是看著她,定定地,用一種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看著她,他的目光陌生得令她心驚。

  也許是指尖的顫抖洩漏了她此刻的心情,鐵勒瞬也不瞬瞅著她的眼眸終於動了動,刻意地,他看著她的眼眸,執起她的纖指將它送進唇裡,慵懶緩慢地吮去上頭的血漬,而她,則緋紅了一張小臉奮力地抽回手,不敢再讓他持握。

  四下無聲,漫著青草香氣的林間很安靜,可是戀姬的心房卻尋不到片刻的安寧,只因為,在這天她終於察覺到,年少稍縱即逝,已成為記憶的過往,再無法追溯尋回,所有的記憶已在歲月中改變,無一例可避,即使是他們也一樣。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往事是一顆隨風的塵埃,早在天地間無聲飄逝而過,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鐵勒,而她,也不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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