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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長久的靜默過後,他抬起頭來,眼中有著不回頭的決絕,「咱們父女,就到今日為止,此後,再無瓜葛。」

  「爹!」媞邑忙不迭地自懷熾的懷中掙開來,直要追上辛無疚疾行離開的步伐,但腳邊的羅裙一絆,令她不住地往前傾倒,而追在她身後的懷熾,則急忙將她攬回懷裡。

  低首看著懷裡淚水恣意奔流的她,懷熾不舍地在為她拭淚時,發現她的眼神有些迷離,而他掌下的溫度似乎也更高了些。

  他回過頭,「天海,快去請大夫來。」

  冷天海沉重地歎了歎,無奈的在這深更夜半的時分,去把方送回去的大夫,再從被窩裡挖起來再將他打包帶來這裡。或許,乾脆在府里弄間客院好了,因為照眼前的情形來看,往後懷熾將會很需要大夫也說不定。

  辛無疚離去的背影,一步步地,被吞噬在濃重的夜色裡,媞邑偎靠著不肯放開她的懷熾,斷了線的淚背叛了她的雙眼,不可抑止地逃離眼眶墜落,在落地時,成了一朵朵的淚花。

  她氣若遊絲地低喃,「你怎麼可以……」

  「你說什麼?」他聽不清,忙將她更抱近自己。

  「你怎可以將我變成一個有罪之人?」她迎上他的眼,眼底滿足憾痛。

  懷熾怔住了,「有罪?」有罪的人怎會是她?再怎麼樣都有他擋在她的面前,她不該接受一絲一毫的風雨。

  她幽惻地閉上眼,「是的,我有罪。」

  此時此刻,媞邑終於明白那日懷熾為何要帶她去看煙花,也明白了懷熾會選她為妻的理由,那些從前她所理不清的心事,此刻她全都洞悉明白。

  他愛的不是她,也不是她的文采,他愛的是她的身分和地位,藉由她,他可以將他人傷得更深更重。如果傷人是一種罪愆,而他的雙手也已沾滿了罪孽,那麼,她的罪比他的還深,因為她是助他的劊子手,她有罪的,她與他同罪。

  環首看向四處,媞邑的眼雖有些迷茫,但她卻覺得從沒像此刻這般看清世界過,現在的她,看清了她所處的地位、所站的位置,在她的雙足下,是個進也不是退也不得的絕處,夫家的人視她為弈子,在利用完她後,她將不知再如何自處;而父家的人,則視她為叛徒,斬斷了血脈親緣,留下孤單的她。

  在夢醒這日,媞邑才發現,她的愛情是一場騙局,就連春天也欺騙她,是春天誆她進入這場夢境,並把她推陷入無可挽救的憂傷裡。

  月色是如此詭紅妖嬈,媞邑在月下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清揚的風,將蕭瑟的園子吹得颯然作響。

  曾經姹紫嫣紅、花綻如海的美麗庭園,一夜之間,花凋了,落花漫天飛舞,殘風將林裡的碎花掉葉自地上吹起,在空中旋繞成一圈又一圈,直竄上天際,奔向妖光般煥紅的月。

  她柔順的髮絲輕曳如波浪,衣衫在涼風中恣意地飄蕩,月下看來,瑩瑩閃亮,風來了,像是掀起一雙羽翅。

  懷熾還記得,他曾覺得她像是失了羽衣的仙子,因為莫可奈何,所以停留在不屬於她的人間。可是他也記得,她的羽衣是一雙絲綢做的絲履,她一直都穿不慣,因此,她這名流落人間的仙子,不會離開他而回到天界去。

  窸窸窣窣的聲響,是踩在已然冰冷的花身上的聲音,他循聲看去,穿著絲履的媞邑,正從他的身畔經過,一步步地走向那輪月的方向,望著她足下的絲履,一股未曾相識的冷顫爬上他的背脊。

  她穿上了,記得從前每個嗅著花朵清香醒來的早晨,媞邑總會在下床前依偎在他的身旁,軟聲地央求他為她穿上永遠不知該如何穿上的絲履,沒有他的幫助,她白細的指尖怎也沒法子自彩帶中掙脫開來,而今,毋需他出手相助,她已知道了穿上那雙在他眼中看似羽衣的絲履,小小的纖影,在園中步步遠離,漸行漸遠。

  撫按著胸口,他覺得胸膛裡的血液都冷了,那份曾經溫暖的感覺,再尋不過,不知該如何挽回。

  懷熾自夢中驚醒,兩掌緊抵著桌案,驚寤仍未自他的臉上散去,冷汗爭先恐後地自他額上沁出。

  媞邑……

  他回首看向床榻,杳無一人的榻上,並無媞邑的身影。

  沒來由的心慌,霎時將他緊緊攫住,他抬首看向窗外,一輪尚未圓滿的月,靜靜掛在窗邊。

  他的夢境……

  瞬時,他推開桌案跑向屋外,直覺地奔向那夢中落花一地的園子,去尋找他已找回羽衣的仙子。

  眾人皆寐的深宵,在媞邑心愛的園子裡,熠熠火星似流螢般,乘著輕送的夜風,在林間逐風穿梭,看似人間的點點流星。

  懷熾奔跑的步伐停止在一株修剪過的桃樹旁,喘息不已的他看見園中,媞邑靜蹲在一隻火盆前,似在燒著什麼,火盆中火焰騰起又墜落的光影,將她小臉映照得明燦透亮。

  喘息方歇,他來到她的面前,見她在涼風中穿得單薄,忙脫下身上的外衫披在她身上,而後蹲在她的身旁,嗅著空氣中奇異的香味,那味道是如此熟識,像是在筆墨間總會淡淡沁出的龍涎香。

  「在燒什麼?」他側首望著她平靜的面容。

  「愛情。」

  愛情?

  懷熾微蹙著眉,發現在她的腳邊,堆了一本本的書冊,而火盆裡所焚燒的正是書冊,龍涎香的香味,自搖曳的火苗中冉冉竄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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