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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乖孩子。”老太君向來喜歡這進退得宜的外孫媳婦,誇了兩句話,目光狀似漫不經心地落在都蝶引身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會,才噙笑道:“這位就是都家丫頭了吧。”

  都蝶引從容不迫地向前,朝她行禮,姿態端莊嫻雅,不由教老太君微眯起眼。姑娘家在外講究的是禮,從禮看出教養和品性,而規制中的禮更不是尋常姑娘能學會的,她能學得如此地道,看來行步側身的各種舉措都是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練習才能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與之相較,她府裡的女兒孫女,還沒一個比得上她……忖著,目光不由輕掃過張氏和斐潔,懷疑這對母女信上所寫,恐怕是加滿了油添足了醋。

  張氏被母親的目光看得心虛,不由微側過眼,而斐潔則是忿忿地瞪著都蝶引,惱她最會做表面功夫騙人。

  杜氏靜靜地觀察著老太君的神情,一會後揪著手絹掩去嘴角笑意,向前一步道:“是啊,母親,你瞧這孩子玲瓏慧黠,教人一瞧就喜歡。”

  “確實如此。”老太君不禁感慨。

  都蝶引與斐潔同年,可相較之下,一個沉穩端莊,一個毛躁虛浮,兩人站在一塊,直教她唏噓。

  怎麼一個無爹娘呵護的孤女,竟能養出如此沉靜氣質?

  “老太君,這是蝶引的一點心意,祝賀老太君壽比南山。”都蝶引微側身,跟在後頭的彌冬隨即意會地向前,將一隻小木匣遞上。

  杜氏接過遞到老太君面前,只見匣面一開,鋪著黑絨緞的匣底上擱著一串七彩絡子。老太君一提起,便見是巧手編織的五隻彩蝶,手藝之精巧彷佛那蝶兒快要淩空飛起,杜氏不禁讚歎不已。

  “蝶引,這是你親手打的絡子?”杜氏詫問著。

  瞧瞧,那絲絛顏色是經過編排的,七彩豔色飛揚著,細看之下彷似有流光在蝶身流竄,怕是宮中珍品也不過就如此了吧。

  張氏母女三個見狀,不禁氣得牙癢癢的,誰都不知道她竟有這好本事。

  “是,蝶引針線活不行,打絡子還成,所以就給老太君打上五隻蝶,象徵五福臨門。”她想依老太君的身分,什麼稀奇玩意兒沒見過,與其想法子弄些特別的玩意兒,倒不如自個兒打絡子。

  她什麼都不會,就打絡子最是上手,只要給她絲絛,她便能打出各種祥獸花樣,依老太君這年歲,最盼望的莫不就是五福倶全。

  “好,這絡子我喜歡。”老太君輕噙著笑意,看了身旁的婆子一眼,婆子立刻會意的走到內室裡取出一隻木厘。“這是我給都丫頭的見面禮。”

  都蝶引見狀也不推卻,行了個禮後才接下,不由打趣道:“早知道打個絡子就能換份見面禮,我該要多打幾樣了。”

  老太君聞言,對她的氣態大方十分合意,不禁笑駡著,“你這丫頭說這種話,要是傳出去誰敢要你當媳婦?”可惜了,這樣的丫頭要是能當孫媳也算合宜了,但要是娶進門,怕是會讓麼女鬧得家門不寧。

  “蝶引不怕,只要咱們都別說出去就好。”都蝶引神情認真地比了個噤聲的動作,逗得老太君放聲笑著。

  一旁的張氏母女三雙眼簡直要噴火了,惱都蝶引竟如此會作戲,哄得老太君都忘了要緊事。

  房裡頭笑鬧了好一會,杜氏見老太君對都蝶引頗喜歡,便藉口要準備進花廳看戲,帶著劉氏和都蝶引先行離開,留暇讓張氏母女說些體己話。

  “娘!”張氏不依地向前一步,滿臉委屈地道:“潔兒信上不是跟您稟報了那都家丫頭多擅于心計,挑撥得夫君將我給趕進家廟,甚至——”

  “住口!”老太君神色一肅,直瞪著被她慣壞的麼女。“那都督府裡是誰當家作主又是誰執掌中饋?你這個當家主母沒善盡本分,甚至使伎倆陷害都家孤女,這事已經傳得滿京城皆知,你還有臉說是都丫頭擅于心計?”

  對於外頭的流言,她原本是半信半疑,可如今一見都蝶引,她便知曉是女兒闖了禍,如今還惡人先告狀,要她作主欺人……她是老了,可還沒老到是非不分!

  張氏面色赧然,沒料到這事竟已傳到眾人皆知……到底是誰將這事給傳出去的?“娘,不管怎樣,這都丫頭要是不收拾,我這個當家主母會被人如何看待?今兒個要不是娘大壽,夫君還不肯讓我離開家廟呢,如今中饋都被我那媳婦給搶去了,我這還哪算是個當家主母?”

  老太君聽著,眉頭緊攏。“你也掌中饋二十年了,如今將重擔交給媳婦有什麼不妥的?如果不想回家廟,你倒不如讓都丫頭去跟她舅舅說情,那般蕙質蘭心的丫頭,只要你肯低頭,她沒道理推卻。”

  張氏聞言,臉色漲得發紅。為什麼她得去對個孤女低頭?今天要不是她,壓根不會鬧出這些事來。

  後頭的斐泱見外祖母心意已決,拉住了母親,使了個眼色,讓母親明白,哪怕外祖母不幫忙,今日她也肯定會讓都蝶引永不得翻身。

  一個孤女,能夠嫁給烏玄度那個神機營提督,已是她十輩子的福分了!

  銀亮月輝灑滿了青石板,就連在亭台裡唱戲的角兒都覆上一層淡淡銀輝,看似絕美的月夜戲景,內容卻是極度艱澀,讓觀戲者莫不低頭交頭接耳討論著戲意,藉此揣測聖意。

  “小十五,你說,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

  她笑睇著他,纖指輕撫著他微攏的眉心。“皇上是想成為莊周抑或是蝶?”這戲是她編的,讓宮中的伶人下場作角兒。

  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討他歡心。

  莊周夢蝶,看似玄奇又荒唐,可細論其意,那份怡然自得底下的豁達,卻是少有人能夠擁有,一如,她眼前的皇上。

  他是被困在宮中的蝶,從骨子裡渴望那份雲遊四海的逍遙,哪怕他有翼,卻只能困在此處終老。也正因為如此,皇上特別偏愛莊周,更愛莊周夢蝶。

  鳳羽笑了笑,瞅她一眼。“莊周也好蝶也好,朕只要有你,便得逍遙自在。”

  “可皇上讀莊周,行徑卻是與莊周大不同呢。”皇上對她分外執著,有時連她都怕,怕他將心只懸在她身上,如果有天她比他先走,他該如何是好。

  他懂悲痛,怕分離,卻不知這些生離死別的痛都是種成長的力量,他這樣只會深陷其中,折磨自己。

  “朕不是莊周,莊周亦不是朕,可咱們追逐的都是一樣,執著。”瞧她一臉不認同,他不禁笑道:“難道他那不算是空執嗎?”

  “狡辯。”她皺了皺鼻,瞧他笑柔了眉眼,銀輝撒落在他立體奪目的五官上,恍若謫仙,俊美得不似人間物。

  在月光下,她不禁向天祈求,願皇上的心性能一直停留在這一刻,悲苦都給她吧,這是她唯一能為他擔下的。

  “……表妹,發什麼愣呢?”

  劉氏的喚聲教她猛地回神,雙眼還直盯著花廳外的亭台。頓了下,她才收拾好情緒,噙笑道:“這兒的亭台真是特殊,我還以為是紮彩樓作戲的呢。”亭台旁紮了紅緞,上頭題著莊周夢蝶。

  “聽說是仿了古宮制的,老太君的母親是長公主,所以連戲臺都很講究。”

  “原來如此。”都蝶引輕點著頭,還是不自覺被那亭台給吸引過去。

  西落的餘暉在花廳前的青石板落下燦爛光芒,她有一時間的恍神,以為自己還是那年的貴妃,還陪著皇上看著她編排的戲。

  莊周夢蝶……她腦袋恍惚著,心想著究竟是她夢回千年前的貴妃,還是千年前的貴妃夢著現在的自己?她有幾世的記憶,不斷地累積著,可有時心神如果不夠專注,會被那龐大的記憶給壓垮,甚至懷疑起自己到底是誰。

  閉了閉眼,看著亭臺上已經就位的角兒,那重迭的時光讓她混亂著也清醒著,只因她清楚身旁並無她最思念的人。

  只是這戲……都已過了千年,千年後還存在著。

  而皇上呢?那個愛喚她小十五的六郎哥究竟在哪?是如說書人所言那般可怕,抑或是與她一般轉世投胎了?她好想他,每一世的輪回她都戰戰兢兢地過,盼著他,等著他,彷佛沒有盡頭,她始終割捨不了思念。

  她總說皇上太過執著,可她,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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