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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很多人誤以為所謂的「酩」等同於沉默寡言,或陰暗的個性,臉上永遠只有一號表情。然而在她眼中,「冷」與「酷」絕非表現在外的倨傲冷然,如此一來反而讓人有跡可循。真正的「酷」應該如同韓偉格這樣。

  他絕非毫無表情,相反的,他最常掛在臉上的面具就是現在這抹淡淡漠漠的、平平靜靜的、讓人抓不住線索的笑容,事實上稱呼這種表情為笑容有點太美化了,充其量只能歸類為「牽動嘴角肌肉」的動作。

  韓偉格的天性極度深沉,永遠把情緒掩藏在淺淺冷笑的表情後頭,讓人打從心底茫然起來,無法拿捏分寸,於焉,旁人恐懼和敬畏交織的心念構成了他驚人的威權地位。

  但是她不在乎!她有更要緊的議題必須質問他。

  「你憑什麼。」甯馨下意識揚高倔強的俏鼻尖。所幸韓偉格依然安坐在皮椅上,她得以更容易地睥睨他。「青梅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你憑什麼教她離鄉背井二千里?」

  原來是為了那個小丫頭!韓偉格籲出無奈複無聊的喟息。

  「上回那名提供服務的男妓也才剛滿十八歲,你的反應與現在完全不同。」

  「那不同!男妓的事情我並未責怪於你,是因為在你雇用他之前,對方已經從事販賣靈肉的營生,既然他已先輕賤了他自己,旁人又有什麼可議的。」她越來越憤忽。「然而青梅完全是兩回事。她今年才十六歲,對整個世界懵懵懂懂的,自己都還需要長輩大人照護,你憑什麼擅自介入她的生命,將她帶往一個完全未知的國家?她的家人、朋友、兄弟姊妹在哪裡?」

  「假若你挑剔那個東方女孩年紀太輕,我會處理掉她,另外為你選擇更合意的。」他稍微用點兒勁,女戰神立刻顛躓人他的懷中。

  「你敢!」寧馨悚然一驚。姓韓的該不會索性滅口吧?

  「放心!那個小女僕的身世沒什麼值得你難過的。即使她繼續留在上海老家,再隔一年半載也會步上她兩個姊姊的後塵,被父親賣給東南亞的人口販子當娼妓。你寧願稚嫩的小同胞一雙玉臂千人枕,也好過跟在你身邊跑腿服侍?」

  寧馨爭辯不過他鏗鏘有力的說詞。「可是……人類和畜生有所差異,不應該成為買賣的商品。」

  彷佛她說了一個天大的趣談似的,韓偉格忽然嘿笑出聲,越笑還越厲害,樂不可支地埋進她頸後喘氣。

  多天真的小女人!她純淨的人生觀簡直是他的最佳娛樂。

  濕熱的氣息呵向她敏銳的感覺神經。寧馨勉強抑下雪膚下層的疙瘩。

  「你笑什麼?」她氣惱極了,有些下不了臺。

  「沒什麼。」他輕啄她潤瑩的鼻尖,輕描淡寫地說:「在我眼中,庸庸碌碌的眾生與牲畜並沒有差別。」

  寧馨猛然向後幾寸。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她一直知曉韓偉格的矜貴狂放,卻沒想到他已經偏執到駭人的地步。

  「『上帝是我的牧羊人,我必不致匱乏。』聖經詩篇第三十三章。」韓偉格若無其事地聳了聳寬肩。「你看,我並非第一個將人類視為獸類的先驅。你們所信奉的上帝已經早數千年將你們歸類為牛羊畜生,而他是你們的牧羊人,宇宙閑唯一的智者。」

  他言語中以「你們」做為主詞,猶如他已超脫了人種與動物的分類。

  「那不同,上帝是上帝,你是你。」寧馨漸漸對他的論調感到心驚。

  「你錯了。在這個世界上,能夠主宰、支配他人命運的人,就是上帝。」他氣定神閑,渾然未將她逐漸累繃的表情放在心上。

  她頓時頓悟,在韓偉格眼中,為了顧全整體局勢的利益,犧牲幾百、幾千,甚至幾萬名小人物根本不算什麼。

  天知道她雖然不至於純潔到相信人性本善、天下既均等又太平,然而視眾生如芻狗的觀點還是太狂故偏執了!

  李白稱他自己為——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

  而韓偉格更勝李白一籌,即便連萬物之神「上帝」,在他看來也不過爾爾。

  她突兀地跳下他懷抱,遠遠跨開兩大步距離。「你好恐怖……你真的好恐怖!」

  冷藍色的寒意將他的瞳仁凍成兩潭玄冰。

  「回來!」他不樂意見到她縮回抗拒的硬殼裡,一點也不!

  她用力搖頭,手心不自覺地摩挲著臂膀。突然覺得不寒而慄。

  「不,我想獨處……我必須好好思考一下。」

  「你開始把逃離我當成習慣了。他的語氣摻加了警告的意味。

  空氣浮漫的曲張氣氛驀然增加壓力,擴展成無形、無質的網。恍惚間,他的方向彷佛幻化成撒網的源頭。寧馨一步步倒退,緊蹙著眉心,慘白的容顏毫無一點一滴的血色。

  「那是因為你令人不得不逃避!」她振作起最後一絲尊嚴,揚足跑開使人窒息的氛圍。

  「我叫你回來!」震怒的低吼在她身後爆開。

  頸後根根豎起的汗毛告訴她,韓偉格以驚人的高速欺近而來。門,就在兩公尺之外。她想躲開他!即使明知無路可退,即使明知他擒縛得著,她依然想躲逃,越遠越好。

  「該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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