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淑芬 > 胎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我問你在不在,她說你不在。」

  「就這樣?就這樣?」她不由得大感失望。「你真是夠了!外婆一定很想跟你多聊幾句。」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談別人的事?」他歎了口氣。

  噢,對了!

  「郎霈!」淩苳投回他懷裡。「我好高興好高興……你終於來了……」

  過去一周她總是不敢想太多。再加上老爸在旁邊抽冷腿,左一句「郎霈不會找上門,你死心吧!」,右一句「我看他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說不定早就忘了你」,她滿心焦躁,偏偏又無可奈何。

  所有對他的戲弄和貓捉老鼠,最終仍抵不過想與他相守的患得患失。於是,期盼變成了恐懼,最後她天天都希望他來,也天天都害怕他出現。

  可,乍相逢的那一刻,萬般恐懼全不敵強烈的思念。終究,能見面就是幸福呀!

  「你是地頭蛇,帶我到附近逛逛。」郎霈吻了吻她的頭頂心,退開一小步。

  「我們不能聊完再逛嗎?」他應該不是特地跑來台南逛街的吧?

  「叫你逛就逛,真是羅唆!」郎霈揉亂她的秀髮。

  淩苳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著木棉道走下去。

  沉靜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幾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壓抑下來,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這樣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來告訴你一件事。」他終於開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閃著期盼的光芒。

  「每個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親出軌的事,所以我決定告訴你。」

  「噢,好。」淩苳傻了一下。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題?

  他們又漫走了好幾分鐘。

  「在我二十一歲的那年,我母親因為癌症末期而入院,當時我正在日本念大學。」郎霈仰望濃密如蓋的枝葉。「後來她的病越來越沉重,我認真考慮過是不是應該回臺灣,但是大哥和父親都不贊同。他們認為,我儘快把書念完就是對我母親最大的安慰。」

  「嗯。」她點點頭。

  「然後有一天我接到一通電話,是我媽從病房裡打來的。她希望我抽空回臺灣一趟,她有話要跟我說,但是要我別驚動大哥和父親。」郎霈低頭望著她。

  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讓年輕的郎霈異常興奮。

  郎雲雖然是媽媽親生的,她打小卻比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親對新藥的反應不錯,她希望第一個與他分享這項消息。

  翌日,他興匆匆地訂了機票回灣,直驅郎夫人所住的醫院。

  郎霈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裡,母親應該是精神奕奕滿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沒料到情況會是如此——

  陰暗的病房裡響著儀器規律的滴滴聲,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鐘都可能燃盡生命之火。

  怎麼可能呢?難道他的猜測錯誤了?

  「媽,我是阿霈,我回來了。」他咽下喉中的硬塊,輕聲呼喚。

  床上的人聽見他的叫喚,勉強眨開一絲眼縫。近看,她的膚色呈現灰敗的淡紫,已經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陣陣的心驚。上個星期父兄打電話來,明明說母親對新藥的反應極佳,為什麼情況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乾柴似的手動了一下。

  「媽,我在這裡。」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開口,「你……你聽我說……」

  「媽,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幾口氣,握住他的手。「聽我說,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兒子……」

  「我知道,爸媽將我視如己出,從來沒有瞞過我。」他忍住滿眶熱淚。

  那雙枯瘦的爪子驀然生出千萬斤的力道,緊緊扣住他的脈門!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媽,你在說什麼?」郎霈重重一震。

  「原來……他們……背叛我……他們瞞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濁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們偷生了你,竟然還抱回來讓我養!如果不是曼宇說溜了口,他們打算瞞我瞞到進墳墓裡!那對賤人!我現在才認清他們!」

  「媽!」郎霈驚駭地甩開她的擒扣,往後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鐮刀,將他釘上萬劫不復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滿生命之火,然而,這股火卻是憤恨的、狂怒的、咒詛的,直射他而來,硬生生將每一絲怨懟烙進他的靈魂裡。

  「你……你去跟他們說,我不原諒他們!永遠都不原諒他們!你也一樣!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納他們的孽種!」

  郎霈記不得自己後來是如何離開那家醫院的。

  等他發現時,他已經站在大太陽底下,骨子裡卻仍然是冰冷的。

  素來慈愛溫柔的母親,對他只有憐惜和縱容的母親,在她生命的終點,對他卻只剩下怨恨。

  死都不接納,這是一個何其沉重的咒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