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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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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機械性地丟出一堆問題,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關的訊息,同步在腦子裡過濾咀嚼。 然後,他懂了。他不知道這名年輕女子自何時起出現在郎雲生命,卻明瞭了她對郎雲的重要性。這三年以來,勾留大哥腳步的原因便是她,郎雲是為了她停下來! 更讓他驚恐不堪的是,郎雲甚至不曾告訴她真實姓名。 如果這只是一場短期的韻事,他完全能瞭解大哥為何如此做,郎雲家財萬貫,假身分可以減少日後的麻煩,而他知道之後,頂多打兩聲哈哈,拿點錢打發掉她。 但是情況並非如此! 她說她是大哥的妻子,他們還正式結了婚!父親三年前的氣話突然在腦中響起:郎雲走了,他不會再回來了,就當他死了!連郎雲自己都仿佛在證實這一點,他用了一個新名字,成立了一個新家庭,他確實是不打算回來了! 郎霈嚇到了,強烈的恐懼感幾乎讓他在那一刻跪地嘔吐。 如果讓這個女人見到郎雲,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癒之後,他們兩人會一起離開,然後他們郎家繼續死氣沉沉,公司繼續群龍無首,他的世界繼續坍塌。 他的腦中浮現在另一間病房裡休息的父親。當怒氣退去之後,父親疾速蒼老,所有生機隨著長子的離開而消逝。這些年來,唯一讓老人家眼中出現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數日前接到郎雲的消息時。 於是,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郎雲是他們的,不能讓她帶走! 「你要說我自私也好,邪惡也罷。我告訴她,她要找的人並不存在,從此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而且毫不後悔!」他毫不畏懼地直視大哥,等著一記憤怒的拳頭揮到他臉上。 「你當場給她錢,要她走?」郎雲靠坐在辦公桌一角,深沉的眼裡出現的不是怒氣,而是疲憊。 「不。我當時甚至無法忍受多待在那個會客室一分鐘,說完之後,我直接離開,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時離去的。」郎霈冷笑一聲。「後來,是她自己主動找我。」 「當時是什麼情況?」半晌,郎雲開口,聲音冷涼,聽起來極遙遠。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你從昏迷中醒過來,我高興得根本忘了她的事,這個時候護士突然跑來,說上次那位葉小姐又來了,而且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著下巴續道:「等我下樓和她見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給她五十萬,以後便不會再來找麻煩,於是我開了一張現金支票打發她,她一拿到錢就離開了,此後一直不曾再出現。」 「直到四年後的現在。」他靜靜接口。 「後來我們把你轉回臺北的療養院,開始一系列的複健,又過了半年你的情況才真正穩定下來。接著讓我和爸爸納悶的是,你表現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記憶一團混亂,所有前因後果全部顛倒,我曾經試著探究過,那場引起你和爸爸決裂的爭端是什麼,但是爸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看著他那麼痛苦的表情,我無法狠下心來逼問。尤其爸爸發現你什麼都不記得之後……」郎霈眼眶一熱,聲音沙啞。「爸從來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謝上帝讓你不記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們決定讓我失去我不該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決定讓你和全臺灣的人一樣,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後醒過來。」郎霈走到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對她的感情如何,但是這個女人要的只是錢!我們不同,我們是你的親人。家裡需要你,公司需要你,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歡喜,可不是?」郎雲諷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著。等待一場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雲沒有。 他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後,欠了欠身,慢慢往外頭走去。 「你想去哪裡?」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趕到他面前攔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問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會忘記,當父親知道長子什麼都不記得時那種解脫的表情。 無論當年促使父子倆決裂的理由是什麼,那個傷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險,他不許任何人再去翻動它! 從大哥醒來開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維持整個家庭的完整,誰都不能再破壞它,即使是哥哥。 郎雲平靜地看著弟弟,那雙洞察的黑眸,仿佛看盡了數年纏繞著郎霈不放的……罪惡感。 最終,他仍然一語不發,拍拍弟弟的臂膀,繼續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樣,丟下一切走開?」郎霈在他背後疾聲問。 這一次,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我並沒有丟下一切走開,我做了讓我最放心的處置。」 「什麼處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雲側過頭,黃昏了,陽光投入玻璃帷幕,半灑在他身上。他的臉孔一半沒在暗影裡,唯有那雙眼深邃無盡。 「郎霈,你已經不再是個脆弱無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著,眼前突然浮現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嬌弱一些,站在同樣的光影下,以同樣的姿勢,面對他。 兩個影像相互重迭,印成一模一樣的影子,再也分拆不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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