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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八章

  當辦公室門突然被人打開時,郎霈正在沉思。

  坐在總經理辦公室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曾經短暫地佔據過這個位子,當時世界在他的四周傾倒,他不足以力挽狂瀾。

  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現在的自己可以,可過去半個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幹部堅守自己的崗位,員工照樣盡心盡力,所以他開始想,或許這個位子坐起來沒有他想像中困難。

  當然,半個月的時間,也還不足以證明什麼。

  他把皮椅往後轉,望著信義計畫區的繁華。父親晚年來開始信起風水一說,故很反對大哥將辦公桌擺這種方位。根據風水學師父的說法,主事者背後一定要有一面實牆,靠山才會「穩健不倒」,但大哥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歡的方位擺設。

  想起郎雲,郎霈的嘴角浮現一抹笑。

  郎雲向來是他們兄弟中跑在前頭的那一個,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樣深愛這個大哥。

  郎雲具備天生的領袖氣質,永遠耀眼閃亮,雖然他常說自己在廣結善緣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為他不想花時間虛與委蛇。當郎雲想要的時候,他可以讓自己變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較暗沉一點,個性帶點溫吞。若說郎雲是太陽,他便是習於在夜幕裡出現的月亮。約莫在他這個年紀,郎雲已經能夠運籌帷幄、獨當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適合輔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質,也樂於當一個輔助者,所以一般豪門兄弟常見的競爭,並未出現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當大哥放手走開時,郎霈完全無法接受。

  接著,總經理辦公室的門便打開了。

  郎霈把皮椅轉回正面。第一眼他沒能認出那個男人,之後才訝然喚出:「大哥?」

  郎雲一身陳舊衣著,膚色比以前黑了一個基調,整個人卻前所未有地英氣逼人,眼中的火焰讓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裡去了?突然丟一句你要休假,什麼事都沒安排,就整個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雲大步逼近。

  某樣物事臨空飛過來,郎霈下意識接住。一隻心型的煉墜盒子。

  「有件事或許你可以為我解惑一下。」郎雲開口,嗓音反常地平靜。

  他打開,看見那兩張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麼樣的解釋?」黑眼把所有情緒藏住。

  「比方說,為什麼一個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張照片。」他對弟弟手中的煉墜點點頭。

  「你從哪里弄來這個墜子?」郎霈並未正面回答。

  郎雲步伐平穩,繞過桌子後,將弟弟轉過來面對他。「告訴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記不全,反倒來問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開椅子站起來。

  兩個男人身量差不多,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們騙了我。」郎雲冷冷吐出。

  「錯了,是你騙了我!」郎霈握緊雙拳。

  「我?」他眯起眼。

  隱忍了七年的不滿終於在這一刻決堤。

  「你以為我這七年來好受?你不是那個站在書房裡看爸爸一夜蒼老的人,也不是那個站在會議室裡看著一堆股東和元老向你叫囂的人。你兩手拍拍一走了之,什麼事都和你無關!那我呢?我又憑什麼應該承擔這些?」

  「從頭開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郎霈用力推開他,大踏步到辦公室中央。「我只知道我在日本讀到大三,有一天爸爸突然打電話來,狂吼狂叫地把我喚回臺灣。等我趕回臺灣的時候,你已經失蹤了。」

  「然後呢?」

  「我問了家裡的傭人,他們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沖回家裡,和爸爸關在書房裡,不消多久兩個人爆出激烈的爭吵聲,接著你奪門而出,從此未再回來。我回家那天距離你們的大吵已經快一個星期了,我一問爸爸發生什麼事,他怒氣未消,只丟一句:他沒你這個兒子!接著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再也不肯出來。

  「我那時才二十一歲,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小子,對人生絲毫沒有經驗,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東元老之間,我毫無盟友,每個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放棄了整個世界,我親愛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處?」

  郎雲先不理會弟弟憤怒的指控。「接著就發生了那樁植物人車禍事件?」

  「植物人車禍事件是個神話!你從未昏迷過,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銳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來公司無人掌舵一團混亂,我回家求爸爸出來,不然就是告訴我你在哪裡,讓我去找你回來,爸隔著房門只說了一句:你不會再回來了,要我當你已經死了!不久報紙就出現公司發的新聞稿,說你出了車禍變成植物人,從此以後不會再出現在公眾間。」

  「爸爸要發言人這麼說?」郎雲簡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親,雖然性格火爆卻深愛著兒子們,尤其母親去世之後,他們的感情更緊密。是什麼樣的爭吵會讓他們倆如此決裂?

  「不然還有誰?我連拿你隨時會回來的謊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聲。

  「我不懂……如果當時沒有車禍事件,那麼我記憶中的撞擊是何時發生的?」

  「三年後。接下來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來越亂,財務越來越不穩,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電話來,說南投山區發生了一樁嚴重車禍,他們在駕駛人身上找到幾張名片和寫有家裡新電話的字條,我聽了他們的描述,覺得這個男人很像你,於是和爸爸連夜趕到南部去,失蹤三年的人就這樣出現了。」

  郎雲努力想抽絲剝繭,理清腦中的一團混亂,所有記憶卻無法形成一個有邏輯性的時間表。

  「我記得媽媽的去世,也記得我出車禍的情景,但是我完全沒有印象中間和爸爸吵架的那一段。」他盯著弟弟喃喃道。

  換句話說,他完全不記得那三年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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