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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別這樣,萌萌一定也很難過。」陸雙絲安慰的拍拍繼女。「我們三個人輪班吧!只要一發生狀況,記得立刻叫醒其他人。」

  紀漢揚有點心不在焉,只花一半的心思聆聽女主人的話語,深邃的眼光一徑追著那挺直的背影……

  房門輕輕掩上。

  萌萌頹累地癱進棉被裡,腦海空蕩蕩的。

  剛才所說的話,並非故作瀟灑,而是她確實這麼認定。

  越在乎的事物,就越怕失去。一旦失去了,便痛不欲生,活生生再受一次沉淪。所以她避免去「在乎」,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

  她交朋友,但是不交「好朋友」。她關懷別人,但只限于家人,至於全世界剩下來的人,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時候家中豢養的那只大狼狗是意外,紀漢揚也是意外。

  她失去了那只狗狗。她失去了母親,她失去了父親。她什麼時候會失去紀漢揚?

  走廊靜悄悄的。

  說不出心頭發緊的感覺,是酸?是傷?她原以為他會跟上來的。

  紀漢揚八成也和姊姊一樣,認定她冷酷無情。

  她笑了,笑得很苦澀。

  萌萌翻身從床頭小櫃取出一張黃舊的照片。

  她不曉得自己留著這張照片做什麼。相紙上的主角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眉宇間嚴肅淡漠,一點也不像同齡的快樂小朋友。女孩的臂膀緊緊箍住一隻德國牧羊犬的脖子,洩漏出她的佔有欲。

  「嫩呆」,她還記得大狼狗的名字。嫩呆出現在葉家的歷史比她更久,當時它已經十三歲。就她記憶所及,童年的每個回憶都有他的蹤影。

  可是它死了,丟下她!在母親過逝的不久,在快樂的父親與高維箴的媽媽墜人愛河的時候,在她傍徨無依、最需要它的那一刻。

  五顏六色的亂緒在她腦中衝擊著。時而,她回到童年,牽著母親的裙角逛花園;時而,她躺在父親懷裡,聆聽他介紹高價換回的名畫。名畫通常被監定為膺作,但父親仍舊很開心。

  他總是開心的,和陸雙絲一樣。

  腦海裡的色彩轉動得更加絢爛──家裡高朋滿座的盛況,母親典雅美麗的形象,父親笑口常開的爽朗;轉著,轉著──債主開始上門,父親依然開懷,母親的影像從她的生命中消失,新的姻親又進門來,嫩呆不見了;轉著,轉著──父親的形影也灰飛煙滅。

  色彩突然迸開來,一片空白。

  它走了。

  他們都走了!

  「走了……」她軟弱的躺在床上低喃。「走了……」

  有人在哭。她聽見一陣隱隱約約的低泣,好像哭泣的人極力壓抑,卻又控制不住。

  輕輕的,低低的,彷佛小動物垂死的悲鳴……

  她被抱進一副溫熱的胸膛裡,松木馨香充滿了她的周圍。

  「別哭,我在這裡。」是紀漢揚嗎?聽起來很像他的聲音。低低啞啞,充滿穩定的安全感。

  原來,是她在哭?!

  她劇烈的抽噎,泣不成聲,臉蛋緊緊壓在他的胸口,一生一世都不想再抬起。

  「別哭了。」溫柔的吻印上她的發梢。「看,你並沒有讓自己免於受苦,一開始又何必壓抑?」

  此時的她,終於像個真正的小女孩。

  「你的觀念是謬誤的。」紀漢揚憐疼地低語。「就因為我們不能永遠留住心愛的事物,才更應該把握相處的時刻,這是造物主最原始的本意,而非希望人們因此放棄『愛』的權利。」

  「我……我不……」她抽噎得無法發出完整的字句。

  「看著我。」他試著抬起她的下巴。

  萌萌固執地埋進他胸前,不肯移動。

  「看著我。」他更堅定的嘗試一次,執住淚濕漣漣的花顏。

  她終於屈服。

  「有一天,我也會死去。」在驚恐佔據她的眼之前,他果決的定住她。「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消失,你會因此而決定不再愛我嗎?」

  愛他?

  愛他。

  腦中的空白突然開始產生色彩,雕塑成繽紛炫麗的幻境。

  一直以來,心靈深處藏著一個小女孩,固執的躲在樹屋裡,讓松樹的香氣包裹著她,強壯的樹身如此的安全可倚賴。她不願向外跨出一步,因為樹屋的地板之外就是直落千丈的深淵。

  直到她終於鼓起膽量,邁出第一步嘗試,赫然發現,原來屋外連接著舒爽的棉絮。

  即使離開了那間小小的蝸居,松樹的馨香也依然圍繞著她……

  「不會。」她啞聲回答。

  「我也是。」紀漢揚欣然微笑。

  老鐘敲響第四下後,一聲興奮狂放的尖叫陡然從客廳傳上來,穿透寧靜的天地。

  「啊──」叫聲屬於陸雙絲所有。「維箴!萌萌!你們快下來看。蘇格拉底爬起來喝水了,它可以自己喝水了!」

  萌萌沉睡的神智在一秒鐘內回復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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