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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隔天早晨,她從一整晚的折騰中清醒過來,立刻躍想到如上的結論。為此,她做了一件從不以為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傻笑一整天。

  性愛之於她,具有其奧妙美麗的必需性。唯有在他沉潛入她體內的那一刻,她才深刻感受到,自己的靈魂旁邊存在著另一個靈魂,生命不再孤絕得令人難以忍受。

  偏離了本命太久,她想,她實在變不回一株真正的冷梅了。

  「愷……愷……愷梅?”充滿了遲疑的喚聲,從人行道的邊緣傳來。

  她放低懷裡的購物袋,從交錯的青蔥和長麵包看出去,插進鎖孔的鑰匙霎時停頓住旋轉的動作,一如她肢體的僵凝。

  一個滄桑狼狽的老人,抱著看起來和他同樣敗舊的爛背包,怯怯叫住她。濃重的異味從他衣褲裡發散出來,顯然好長一段時間不曾洗浴了,經過的路人皺著眉掩住鼻端,趕緊加快速度離去。

  他的手指不停擰絞著背包帶子,嘴角試著擠出和善親近的笑,肢體話言在在透露出驚疑不安,以及擔心被拒絕的情怯。

  她抽了口氣,背脊重重退撞上鐵鑄的門。鄭金石!這個人竟然會重蹈入她的生命裡,防衛心強烈又驚懼的沖泛進她心頭。

  「請你不要這麼害怕……”顫巍巍的手舉起來。

  「別過來!”她連忙閃躲,水眸驚惶錯亂的瞟向鐵門內,大樓管理員也正注意著他們,面露關切的情表。她稍微安心了一些。「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你到底想幹什麼?”

  鄭金石的手頹然垂下來。

  「我……”他擰扭起糙皺的老臉,彷若要說些什麼,嘴巴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沮喪的低下頭。「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沒事的,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再見。”

  他緩緩轉過身,垮著肩頭一步步走開去。

  那個老殘削弱的背影,彷佛充滿了絕望,帶著放棄與整個世界對抗的認命。

  她怔忡遙望著,恍惚的想:這個人是她的父親啊!當她理所當然的過著優質生活,享受來自於上流環境的寵眷時,他可能正露宿臺北車站,從垃圾筒裡翻找乘客吃剩的便當。

  憑著體內那一半橫流的血源,她也該問一句最基本的「你好嗎”。

  「等一下。”

  鄭金石連忙轉身,回旋的速度太猛烈,差點害他重心不穩的跌倒。

  「你……你叫我?”混濁的眼裡浮起一絲絲希望。

  「嗯。”她勉強點點頭,仍然無法確定是否應該和他交談。「你找我有什麼事?”

  老人張開嘴,又閉上,顯得那般欲言又止的為難。

  「你需要錢?”這是她唯一能思及的可能性。

  鄭金石頹喪的垂著腦袋,囁嚅低語,「我知道,你一定以為我是來敲竹的,其實……其實不是這麼回事……”

  「你需要多少錢?”她只想儘快把這次偶發性的趨近結束掉。

  「我有一個朋友……這些年來我們一起流浪……我就只有他這個朋友……他……他……”他結結巴巴的想解釋。

  「你不必向我解釋太多,只要告訴我你需要多少錢。”一旦有了第一次的付出,她不是沒想過鄭金石再回來要求更多的可能性。可是,他這樣的衰弱,這樣的檻褸滄桑,即使繼續索討,也討不了幾年。在她負擔得起的情況下,就算是幫亡母紀念那段往日情懷,也理所應當。

  鄭金石慚愧羞報的伸出三根手指頭。

  這算多少?三十萬?二百萬?三千萬?她只拿得出第一個數目,其餘的兩個價碼除非向冷愷群開口,而他當然不可能答應。

  「我只有三十萬,再多就沒有了。”

  鄭金石嚇了一大跳,拚命亂搖兩隻老手。「不用不用!不用這麼多!我只要三萬塊就好。”

  「啊?”她傻了一下。「三萬塊?”還得再確定一次。

  「對對對。”鄭金石又開始扭背包帶子。「我的朋友支氣管炎發作,這一次的情況比較嚴重,必須住進醫院裡接受治療,可是我們付不出兩萬多塊的費用,醫院的護士小姐說,如果再不付錢就要替他辦出院,所以……所以……我只好跑來找你。”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我在那個冷先生的公司門口等了好幾天,心想你應該會過去找他,果然前天就看到你氣呼呼的走進去,又氣呼呼的走出來。”他不好意思的捏緊背包,家當全數裝在這個小包包裡。

  她霎時想起,前幾天跑到「縱橫”的總公司討拿信用卡賬單,冷愷群那傢伙卻擺明瞭不理她,末了還乾脆丟給她一句「我要開會了”,當場把她晾在辦公室裡坐冷板凳,氣得她一路沖出縱橫科技大樓,怒火翻天的走回家。

  原來鄭金石一直尾跟著她,而她卻沒有發現。

  「你等一下,我馬上出來。”

  抱起購物袋,她轉頭走進大樓,途中尚對滿腹疑猜的管塊員笑了笑。兩分鐘後,她拿著一個小牛皮紙袋匆匆下樓來,交遞進他的手中。

  鄭金石疑惑不解的接過整包東西,裡頭還裝了其他物事。

  「紙袋裡有一本存摺、印章和金融卡,你拿著這些錢去租一間像樣的房子。”她輕聲道,「你朋友出院之後,也需要一個地方療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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