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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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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比塞爾和朱菲雨的愛情故事,在幽暗的床帳裡淡淡地飄浮著。 霍德閉上眼睛裝睡,以示他完全不感興趣。但是過不了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竟然很認真地在聽。 在這樣黑暗的籠罩裡,故事人物可以很簡單地被抽離。他們不必是「殺父仇人和他的女人」,可以只是很遙遠的一對男女。 他聽著一個勇敢的女人,為了心愛的男人,在烽火間穿梭。 他聽著一個男人為了見心愛的女人一面,不惜穿越重重炮火,只為回到她的身邊陪她一個夜晚。 有些事他聽了,只是無稽地哼一聲,覺得太不切實際了,任何有腦筋的人,尤其是在前線作戰的男人,都不會做這種事。但是故事中的男主角做了。 也有些事他聽了,覺得理所當然,因為女人一定就是這樣。可是當他聽見女主角是因為懷了身孕,怕對男人造成負擔才離去,心裡又是一動。 為對方生而生,為對方死而死,自己面臨最大的危險時可以不退,卻因為可能讓對方陷入危機而匆匆逃離,那是一個他不瞭解的境界。 「……媽媽說,她和爸爸有一個約定。」樂雅溫柔的嗓音飄著。「爸爸答應她,絕對不會比她早死。可是,你知道嗎?」 樂雅偏頭看他,兩人視線相迎,她的唇角微微一揚。 「所有人都覺得爸爸是一棵強壯的大樹,媽咪啦、我啦、哥哥啦,都是在他的庇護之下,我卻覺得不是這樣。」她的視線幽幽移回床帳頂端。「我一直覺得,其實是媽咪在支撐爸爸走下去。每次他在外頭為了什麼事生氣,只有媽媽瞭解他,說個幾句話就能讓他心平氣和。 「媽媽是他的萬靈丹。她才是真正堅強的那一個。如果有一天爸爸真的走了,為了我們,我相信媽媽還是會努力地活下去,直到我們都讓她可以放心地走為止。但是,如果換成媽媽走了……」她打了個寒噤,似乎無法想像那個畫面。「我覺得爸爸可能連一天都受不了。真的,他一定會受不了的。他能成為那個鋼鐵一樣的阿比塞爾,是因為朱菲雨。如果沒有她,他也當不了阿比塞爾了……」 霍德瞪著天花板。 這算什麼?愛情嗎? 如果愛情是這個樣子的,那他父母親之間又算什麼? 他的母親必然是愛他的父親,才會那樣千方百計的只想為他父親報仇,甚至不惜對唯一的遺腹子如此殘酷狠厲。 可是如果換成朱菲雨呢?如果阿比塞爾早逝,她應該會很珍惜心愛的男人唯一留給她的孩子吧? 正常人都會如此才對。 她會把那個小孩帶到安全的地方,讓他快樂地長大,然後告訴他許多跟他父親有關的傳奇故事。 那麼,為什麼他自己的母親不是如此呢? 從他母親身上,他完全感覺不到任何愛,只有仇恨。各式各樣的仇恨。恨丈夫的早死,恨兒子的不濟事,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時間過得太慢兒子不快長大幫她報仇,恨時間過得太快她丈夫的死亡離她越來越遠。 從小他看見的,只有恨,沒有愛。他又怎麼知道愛是什麼? 霍德煩躁起來。 「什麼情情愛愛的,果然只有你們這些千金大小姐才會把這種不切實際的事掛在嘴上!」他諷刺地道。 「……難道你媽媽不是這樣愛你父親的嗎?」她偏頭看他。 霍德冷笑一聲。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愛我父親的,我只知道她對你父親的恨是她人生的全部!」他嘰嘲的語氣更加明顯。「你想知道我是怎麼長大的嗎?我和你不一樣。我受傷了沒有父母幫我揉揉,過生日沒有人幫我辦派對,嘿,我甚至不確定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因為從來沒有人把這種小事告訴我。」 「我的母親既不溫柔也不美好!在我三歲那年,她把我扔到加那面前,要他開始『訓練』我!我連路都還走不穩就要開始繞著房子練跑步。六歲那年,我學會怎麼把一隻狗活生生的開膛剖肚,八歲那年殺的是狼,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殺狼的? 「加那命人捕了幾隻野狼,關在我們的後院裡,餓了好幾天都不餵食。有一次我因為跑步二十圈的速度比他設定的還慢,他把我扔進後院,只給我一把小刀,說只要我能在裡面待滿三個小時,他就不處罰我。 「天知道我可以做任何事只求不被處罰。可是我沒有預料到會那麼辛苦。我的力量和它們相比,根本無濟於事。直到我被咬得血跡斑斑,我終於明白,不會有人來救我的!我母親和加那,真的會任由我被那群狼咬死。或許,我一開始選擇處罰還比較輕鬆一點。我要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先把它們殺死——最後,我活下來了。 「我十二歲殺了第一個人,而那不是最後一次,也不是唯一一次。我猜你小時候從來沒有過這種『娛樂』吧? 「你的哥哥呢?你那個在侍衛隊裡的偉大哥哥,我敢打賭他絕對沒有受過這樣的訓練。你的另一個哥哥呢?他一定從小就拿著放大鏡,讓他媽媽教他怎麼研究石頭、植物吧?嘖嘖,比起我精采的成長過程,你們真是錯過太多了!」 沉重的靜默降落在床帳裡。 除了兩人的呼吸聲,好一會兒,都沒有人說話。 「它叫什麼名字?」半晌,樂雅輕輕問。 「……誰?」 「那只狗狗。」她撐起來跪坐在他身畔,柔軟的長髮如上好的黑緞流淌了他一身。「他們叫你殺死的第一隻狗狗。那是你的狗,對不對?它叫什麼名字?」 霍德瞪著她。 過了許久許久。 「它叫石頭。」他粗嗄地開口。 因為它一身黃灰相間的雜毛,縮成一團的時候就像一顆石頭。 石頭是自己晃進他們宅邸的,然後它就待下來不走了。它是三歲的霍德唯一的朋友。 六歲那年,加那和他母親認為應該讓他學會「堅強」,石頭就是最好的實驗品。 其實他們可以挑任何一隻狗,效果都一樣,但他們偏偏要挑石頭。因為,「一個強壯的男性不能有弱點」。 為此他大哭大鬧,死都不肯動手,最後換來的是嚴厲的懲罰。 連續三天他被不斷地鞭打,而且不給任何食物。到了第四天,他的鞭傷開始發炎,全身發高燒,整個人陷入意識半昏迷的狀態。 強烈的痛楚終於讓他受不了了。模模糊糊中,他接過刀子,跑進院子裡殺了石頭。 他還記得石頭的表情。它看著他的眼神是那麼的充滿信任,直到他的刀子刺進它的身體為止。 從此以後,他不再養任何寵物。 樂雅的眼眸越來越迷蒙,最後,她輕歎一聲,軟軟地偎進他懷裡。 「但願那時候我能陪著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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