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如是 > 在亞洲的星空下 >
二十


  舒馬茲楊單手彈了幾個音。我認出來,是作品編號十E大調練習曲開頭的幾個音。

  「別只把它當僵硬的練習曲,石頭也有石頭的靈魂。等你把蕭邦作品編號十和二十五的練習曲都彈通了,我們再談。」

  我忍不住。「你知道我有什麼感覺嗎?我覺得像一個大人如小孩重新學走路。」

  「基礎穩一點,沒什麼不好。」舒馬茲楊無動於衷。

  「音樂這回事,不是勤勞就能補拙——」

  「那你還努力做什麼?」舒馬茲楊毫不溫情的潑我一盆大冷水。「技巧是必須的。你老老實實的練習就是。」

  「你不相信『才華』這種事?」

  「才華!」他冷哼一聲。

  他的反應讓我意外。多少人把他捧上了天,欽羨他的才華——然後我想到樂評家說的「江郎才盡」。

  「你上回彈的那首曲子——」舒馬茲楊忽然又開口,「叫『星空下的情人』是吧?再彈一遍。」

  我有些訝異,照他的話彈起來。

  這首曲子是我爹邂逅了我母親大人後,夜夜輾轉,相思而不能成眠,為我母親大人而作的。只為我母親大人一個人彈,從不曾公開發表。

  很浪漫對吧?

  聽過這故事的人都很感動。尤其是女人。我家的男人,浪漫得……

  彈到中途,舒馬茲楊忽然加入,與我四手聯彈。我不禁轉頭看他。我們並坐著,他的腿輕碰到我的腿,我們的肩膀微微碰觸著。

  我驀然想及杜介廷,驟然停了下來。

  我爹是個浪漫的男人,「星空下的情人」太纏綿。我聽過我母親大人彈它一遍又一遍。現下這一刻我沒心情。

  「今天就到此為止。」舒馬茲楊說:「你要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一口回絕。

  「你今天心情很不穩定。」琴音就聽得出來。

  「沒有。」我不承認。

  「一起去吃飯吧。」他站起來。等著。

  「弄傷我的手的補償嗎?」我的心地壞起來。

  舒馬茲楊臉色變了一下。「你可以去投訴我。」

  我只能惡狠狠的瞪他。他始終沒道歉。

  「一起吃午飯不會有事。午飯是應酬,晚餐才是約會。」他說。

  「我不擔心這個。」我不想跟他吃飯。「也不要應酬。」

  我連補償都不想要。起身走出去。

  真的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坐在舒馬茲楊的車子裡,就在他身旁。街對面,是昨日杜介廷和我分手的街角。

  「你還要跟著來嗎?你應該有約會吧?」他沒道歉,我也不道謝。

  「約會是晚上才約的。現在這時候,是應酬。」舒馬茲楊沒讓我的刻薄佔便宜。

  我意識到我受了傷的手。嚇!他弄傷了我的手,所以當一趟免費司機應我的酬。

  我一點都不會領情。

  推門進咖啡館。我也沒有把握杜介廷和章芷蕙會不會在裡頭。

  我想和杜介廷再談談。只要他肯跟我談,也許能挽回什麼。

  我要了一杯咖啡。有人跟在我之後進來。是舒馬茲楊。

  他走向吧台。

  許多人認出他,引起了一陣小騷動。舒馬茲楊在樂壇的浪頭就算已淘過,餘波仍然在蕩漾。尤其當時,是他自己嘎然主動斬斷一切,原因不明,就變了傳說。

  一杯咖啡我喝了半小時,沒讓我白等,第二個半小時,杜介廷擁著章芷蕙推門進來。

  看見我,杜介廷楞了一下,走了過來。章芷蕙跟著過來,看仇人一樣看著我。

  「理兒……」杜介廷的聲音聽起來倒有幾分過意不去。

  「你想怎麼樣?」章芷蕙目光發狠,不退讓又理直氣壯。

  談起戀愛,好似女人總是比較奮不顧身,比較張牙舞爪。

  我看看杜介廷。什麼都不必再談了。

  母親大人在維也納浪漫地邂逅我爹,我到底沒有我母親大人的運氣。

  剩下半杯的咖啡我沒喝完。我不要了。

  結果跟杜介廷一句話也沒說到,我啞了口,推門出去。

  舒馬茲楊跟著出來,我也不吃驚。我想他有點閑。

  我沒有哭。傷心是有一點,難過也有許多,偏偏眼淚就是擠不出來。根據一些心理學的理論,如果我能嚎啕大哭,對身體或許比較好,對情緒也有幫助,或者悶在心口,抑鬱成疾,也許會得內傷。

  我沒說過,我不太喜歡弗洛依德或容格心理分析那一套。日耳曼是個太實事求是的民族,不怎麼討人喜歡。

  「喂——」舒馬茲楊抓住我。他不是一個親切的人,但連他也以為我大概迎風在掉淚。

  「幹嘛?」我皺眉。幹乾燥燥的眼眶和臉龐倒教他意外。

  他示意我跟著他。上了車,我說:「你不去約會嗎?時間不早了,下回去準備來不及。」

  他點了根煙,吸了一口,看我一眼。「如果你想哭,我不會介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