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如是 > 一千年的最初 >


  我沒有流淚。

  爹爹娘娘死的時候,我總共掉了不到十滴淚。那兩人一向愛惡作劇,秉承他們遺風的但澄,也跟我開了這樣一個荒謬的玩笑!

  我從來不浪漫,無法配合他們精心營造的情境歡樂或哀歎。他們活在楊家幾十代以前的貴族夢裡,活在歷史的光輝裡,而我向來只識得人間現實的風貌。

  「那麼,她是真的死了,不在了……」我沒有流淚。徐少康的擁抱讓我覺得徒增淒涼,我輕輕掙脫他。

  「你如果難過,就痛快哭一場,我不會怎麼樣的。」他諒解地說。

  我搖搖頭。痛哭流涕就能解決所有的一切嗎?這一切突然得不像是真的——但澄的死和我「失蹤」這當間的時間落差——像謎一樣。那將近一星期的時間,我的記憶消失到那裡去了?腦海裡那一閃一閃,閃得我頭痛不已的,究竟是什麼?我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想不起來——「哭吧,你想哭就哭吧!」徐少康又將我攬入懷裡,拼命催我哭,激動的鼓噪著悲傷的情緒。

  他的感情未免太容易激動,但念及他和但澄的親,我也不好說什麼;我想,他心裡也許比我還難過。真正想哭的人是他,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是律師,職業訓練使然,對感情應該早已練就一身控制自如的本領,這時的激動,許是真情難掩。

  但這種激動的情緒令我感到窒息,我情願他放聲大哭出來,而不要將這種深刻哀傷的感情,經由擁抱時心跳的起伏傳到我心田。

  「你想哭就哭吧!」我的聲音像歎息。他一怔,放開了我,恢復他情感的常軌——也許是慣常的冷靜理智。

  他心裡也許在詫異我的冷靜和鐵石心腸。我從來不像爹爹娘娘,為了丁點的小事大呼小叫、驚天動地,或者為一些無法挽回的事咳聲歎息;當然,我更沒有但澄單純易感的柔弱個性。我認識的,一向是現實的人間。

  「你說,你是但澄的律師……」我開口問,問得有點艱難。他似是會意,看我一眼說:「但澄的遺體已經火化,骨灰由專人送回,因為找不到你,所以暫時放在我那裡。其它一些大小的瑣碎,我差不多都處理妥了——」他又看我一眼,解釋說:「我希望你能瞭解,我和但澄的關係……所以,在找不到你的情況下,有些事我自作主張處理妥了。」

  「沒關係,我瞭解。」

  「你是但澄的繼承人,所以她的一些財務狀況必須讓你瞭解。除了現金存摺和這棟房子以外,她還委託我從事一些不動產和股票的投資。詳細的情況,你找一天到我辦公室來,我會仔細說明讓你明白。」

  「不必了,」我搖頭,我關心的不是這個。「那些事,還是交由你全權處理,需要我做什麼時,再請你通知我。」我吞吞口水,喉嚨又酸又澀又刺。「至於,但澄的骨灰……我想取回來,希望你別介意。」

  「我明白。」

  「謝謝你,你為我們做了這麼多——」大恩不言謝。我和徐少康的恩義當然沒有這麼深,但人間的小情小義依然稀薄得可貴,我該不吝於這一句感謝。

  「你不必謝我,那是我應該做的。」徐少康似乎已慣於這樣的感恩,不過,聲音裡仍聽得出他的真誠。「你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失蹤嗎?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勉強。」

  我望著他,不覺露出一絲苦笑。這才是我想問的!我絲毫沒有這段「失蹤」的記憶;醒來以後,銜接的畫面是「昨晚」但澄打越洋電話回來的那一幕;這中間落差的一段,就那樣半空消失不見了。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每當我試著去想、去回憶,就頭痛不已。我的生命,就那樣平空消失了一星期。

  這件事,充滿深切的不可思議,徐少康即便見多識廣,也只是望著我,久久不說任何言語。

  我本來就不期望他會相信。對我來說,這和但澄的死一樣的荒謬與突然。我,因在迷思裡。

  我期望有人能為我解答。

  但是,相對仍然無語。

  廚房飄來陣陣的香,滾著的那鍋湯,煙霧經過風的竄送,四處彌漫著遺忘的味道。

  第三章

  世紀末最長的日全蝕來臨之際,我將但澄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中。

  我寧願相信,她和爹爹娘娘一樣,醉倒在這一片太平洋蔚藍廣闊的懷抱中,永遠做著綺麗的夢。

  清灰飛揚,像煞天女散下的花,在這一刻,美得像雪絮,浪漫瑰麗得如她終生的追求與寫照。

  如果她知道,她在這樣難遇的日子與天地日月隨風同舞,她滿眶滿目的淚,一定又會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涕笑得亂糟糟。

  全球的人都在為這場世紀末的盛景瘋狂。從西太平洋到中美洲,越過零度的經緯,得以親眼目睹的,莫不感動歡呼,或者熱淚盈眶,所有的感情全皆為它沸騰,為它滾燙。

  晚間電視播出日蝕的景象時,我拋開一切雜務,緊盯著畫面,從初蝕到全蝕的連續畫面,一秒也不錯過,著了魔似地專注。

  當太陽被全蝕的鏡頭赤裸地出現在電視裡頭的霎時,我腦海突然又快速地閃過一瞬銀光,跟著劇烈的頭痛伴隨而來,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受——這樣的景象,我記得,依稀記得,好似曾在幾時見過……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對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一個半月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平空消失的那段時間和記憶。但除了銀光、漩渦、深藍色無邊的深邃,什麼也建構不起來。我不斷「聽見」風聲在響,夾在風裡隱約有著聲音在對我呼喚,那聲音從四面八方將我包圍起來。

  剛開始,每當我企圖回想那段「空白」時,像是警告一般,都會伴隨著劇烈的頭痛。而後,疼痛的次數和強度逐摲減少變弱,只有在我猛然像是要想起什麼似時,那種強烈椎心的頭痛感才會再出現,它似乎是真的,真的像是一項警告,一種訊息,不希望我記起那段「空白」。

  我覺得有兩股力量在將我拉扯,一方拼命在呼喚我,一方強烈的阻止我,不願我想起。

  徐少康每次來,總會悲憫的看著我。他以科學的觀點,懷疑我得了失憶症;再很據精神分析,可能——可能在那一段時間裡,我有著什麼不愉快的經歷或遭遇,所以「選擇性的遺忘」掉那段不明的、也許發生過什麼的記憶。也就是說,我的本能為保護自己,而將會傷害到自己的記憶處理掉,讓那一段我不願它存在的過去,從我的生命中消失掉。

  對這個說法,我半信半疑。我沒有告訴他,夾在風中不斷對我呼喚的聲音,它像遊絲一樣回蕩在空氣中,回音一樣,不斷呼喚著……舞……銀舞……銀舞——就是這個彷彿虛幻的呼喚,系著強烈的思念,團團將我圍繞。慢慢地,漩渦和深邃出現,我時而不定的看到一些畫面。那些畫面很虛浮,像浮在水中一般,也像映在空間中,影像的投射,透明得可以穿透。

  出現在畫面中的,有時是一幢古式的樓閣,輝耀著瀲灩的光釆;還有一處湖泊,平滑如鏡,倒映著層層的山色。更常有一名頭戴金冠的男子,豐釆俊逸,氣宇非凡,顧盼之間散放著我惦念的顏色。

  我無法瞭解那些畫面的成因。是否和我封鎖的記憶有關?還是——我覺得離譜、不願相信的——某段前世的因緣?

  日蝕的出現觸發了我記憶的原點,是那時曾相見、似曾相識的感覺那麼強?而且,包含了強烈悲傷的情緒,使我不禁跟著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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