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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可是──」

  「好了!」崔母揮手打斷崔從簡的話。

  崔從簡有些喪氣,轉向崔員外。「爹……」

  崔員外舉手阻止住他。「你娘的顧慮是對的。無後事大,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大房有些悻悻地看著崔從簡,露出不滿的神氣,但她識趣的沒說話,跟著崔母回房。

  老二崔從樸這才悄悄說道:「大哥,我勸你最好甭管這件事,免得惹娘不高興,又讓大嫂嫌你偏心。再說,這都要怪二喬她自己肚皮不爭氣,怨不得旁人。一個不能為丈夫生養子嗣的女人,不休了她要幹嘛呢?我贊成娘的作法。」

  崔從簡瞥他一眼,噤聲不語。這話的確有道理。真要怪,只能怪二喬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肚皮不爭氣,連累夫家背負絕後的壓力。

  他想幫她,也無能為力。

  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丈夫受氣,二喬越想越過意不去,偷偷煮了碗湯,想給丈夫墊肚子。

  「哎呀,少爺,你別這樣……」走到書房門口,春荷嬌俏的笑聲,如銀鈴般蕩出來。

  「還是你好,溫柔可人。」崔從誡聲音隱約。

  她輕輕推開門,春荷的笑聲霎時凍結,豐嫩的臉頰上沾了一筆墨蹟,不安地看看崔從誡,又看看她。

  「春荷,這裡我來,你下去忙吧。」她端著湯,微微笑著。

  「是,三少奶奶!」春荷低頭匆匆出去。

  崔從誡表情冷凝,看也不看二喬。

  「你來做什麼?」口氣極為冷淡。

  「我端碗湯給你。」她走過去。「快趁熱喝了吧。」

  「放著。你沒看我在忙。」他挽袖研墨,根本懶得抬頭。

  「啊,這讓我來吧。」她擱下湯。

  「不必了!」她伸手研墨,崔從誡不耐地揮開她的手,勁道過大,連帶將墨硯揮起,砸潑在她身上,飛潑了她衣襟一片烏漬,還滴滴地往下漫漬。

  她微微咬唇,一時僵在那裡。

  「看看你!」崔從誡更加不耐煩。「只會來壞事!去去去!別再煩我。去把春荷叫來,這裡要人收拾!」

  二喬低頭默默退出去。叫了春荷後,一路踉蹌的跑回房裡,撲倒在床上。無數的委屈在這時化為喉間的哽咽,管不住啜泣起來。長期的壓抑渲泄而出,哭到累、到疲盡才睡著。

  到中夜,被皎白的月光照醒了過來。被窩是冷的,丈夫根本不曾回房來。透過窗紙與珠簾照映到她臉龐的冷月光,白得透明,臉頰上淚跡的殘痕清楚躍現。

  走到窗旁,忘了著鞋,夜氣寒,侵襲入她羅襪。寂涼中,隱約傳來更夫打更巡夜的聲音。

  幾更了呢?低頭詢問,無人可給予回答。

  深宮的女人,到了某個年紀,色衰恩弛,必須要有所覺悟;為人妻子的她,遲遲不育,也必須有所覺悟吧?

  她悄悄到後園。所有的人都睡沉了,沒有人會撞見。她籲了一口氣,不敢發出丁點聲響,設案焚香祭天。

  「信女崔氏,家居長安,懇求菩薩保佑,能讓信女早日成孕,為夫家繁衍子嗣。」拈著香,喃喃禱念著,祈求上天早日賜她一個麟兒。

  青煙嫋嫋入夜天,一下子就看不見,也不知菩薩是否會聽到她的祈求。抬頭望,離青天那麼遠,菩薩聽得見嗎?

  她緩緩回身,一個黑影鬼祟的走到婢女的房前。她定定神,看是春荷的睡房,再定神,那人影──

  「相……公……」會不會看錯了?

  那人影駭一跳,慌忙轉身,果然是崔從誡,她的良人。

  「你三更半夜不睡覺,偷偷摸摸在這裡幹什麼?」看清是她,也不知是不是惱羞成怒,崔從誡理直氣壯斥責起來。

  「我──」二喬啞口,呆呆望著他。

  「我問你話,你啞了!」不耐煩地又一聲斥責。

  「我……沒什……呃……」斥責得令她更結巴吞吐。

  「算了!我懶得同你耗了!」崔從誡粗聲粗氣的瞪她一眼,甩袖子走開。

  她卻還楞在那裡,眼神空洞一片,久久無法怔醒。

  一到春日「中和」,長安城東南的曲江池便花草怒放,各色花卉環繞池園,煙水明媚,十分地賞心悅目。但過了「上巳節」,便錯過賞玩的時令,春光稍縱即逝,片刻也不等待。

  園中的落英紛紛,二喬獨自待在房裡,手中握著薛素雲遣人送來的書箋。春花是沒得賞了,同住長安城的兩人想會上面,竟也困難。嫁到長安後,兩年多來,她與薛素雲僅聚過數回,來去匆匆,不比從前的隨性自由。

  「小翠,」她吩咐一名丫鬟道:「我有事出門,去去就回來。如果老夫人問起,你就說我到廟裡上香,很快就回來,懂了嗎?」

  「是的,三少奶奶。」丫鬟伶俐的點頭。

  偷偷摸摸像作賊一樣,二喬避開眾人耳目,由後門出府,擔心被撞見,不知該尋什麼藉口交代。

  薛素雲落居在西市北面的醴泉裡,開私塾館為生。醴泉裡有波斯胡寺,聚集了一些胡人,薛素雲竟也兼教一些胡姬粗淺的詩文。

  出了坊門,二喬一路往北。風輕雲淡,吹拂過她髮鬢,拂得她耳際一陣微涼。

  「素雲姐!」到薛素雲家,她扯開喉嚨喊了一聲。

  「二喬,」薛素雲聞聲出來,驚喜道:「你總算來了!快進來!」

  牽著她的手,左瞧右瞧,仔細打量端詳。

  「你是否又瘦了?」成了親的婦人多半越來越豐腴,只有她,反而越見清瘦。

  「沒的事。」二喬輕淺一笑。自力更生的薛素雲,看起來精神氣色皆相當的好。「薛伯母好嗎?」

  「托你的福,她很好,我娘她一直叨念著你呢,不巧她一早上廟裡去了。」沏了茶,備了點心,薛素雲邊呷茶邊道:「你啊,實在教我好請!我若不修書催你,你大概還不上門來。」

  「怎麼會,我這不是來了嗎?」

  薛素雲搖搖頭,道:「我找你來,是有件事。你記得『本寧寺』的覺行師父嗎?這兩年他在長安城裡弘法,小有名聲,齊王府舍了數百萬錢,為他蓋了一座寺院,就在安定坊。聽說寺院香火鼎盛,信眾多不可數。這事你聽說了嗎?我們一起去上個香,你說如何?」

  根本沒聽說。她對覺行的印象不深刻,甚至模糊。面露一些難色,搖頭道:

  「我不能待太久,素雲姐,恐怕不能……」

  「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

  「不行的,素雲姐。」還是為難。

  薛素雲不強迫了,定定瞧著二喬,忽然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二喬,你在夫家過得好嗎?」長安城是很大沒錯,但「福記布莊」不算太小,諸如「福記」三少爺的媳婦過門都快三年了還沒生個一子半女的閑言涼語,她多少聽到一些。

  「我……」二喬低下頭,不看薛素雲,苦笑一下道:「你也不是外人,素雲姐,我不瞞你,但怎麼說呢?」

  「那麼我替你說吧。不好,是吧?」

  可以這麼說吧。她沒否認。嫁出門的女人,潑出去的水,日子好壞,端賴公婆的喜愛及丈夫的疼憐。如果不得公婆歡心,丈夫的心又遠了,日子就難過了。她遲遲沒生下一兒半女,難怪公婆和丈夫變冷淡,在夫家越發沒地位。

  她自己也是有覺悟的,夜半祭天,甚且想赴廟宇求子。只是,事到如今,那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你不氣憤、難過嗎?二喬,就為了那種愚蠢的理由!」薛素雲氣憤不過。當初她被休棄,就是因為這緣故,沒想到如今卻落在二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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