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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最初她是這麼問的:為何蠶子吃了桑芽而吐絲結繭?為何雞母會生雞子、雞子又孵化成小雞?打小年紀,就有許多令人啼笑的想法;是疑問,也是毛病。

  農事忙,平常人家更是終年到頭為了錢事衣食奔波辛勞,沒人認真給她回答,偏偏她又愚執,只是一點一點把疑惑堆積在心頭。

  然後,當她爹娘如同村裡諸多人家一般,認為女子以「三從」、「四德」為要,無需吟誦詞章之才,方能識字便好,不讓她念詩文,只跟大喬、小喬一起學習些「女誡」及「女論語」。她又要疑惑了。為何女子無才是德?為何需遵「三從」、「四德」之道?甚至,為何要成親出嫁?乃至生兒育女?

  其實,二喬自己也知道,像他們這種莊戶,靠著幾畝薄田看天吃飯,日子勉強過得去,在幫忙家事炊煮勞務之餘,爹娘肯讓她們這些女兒習教識字,已經相當不錯了。只是──她又要「只是」了,她就是忍不住心中種種疑惑。

  她十歲了。十歲的女兒家不算小了,懂得一些人事,也開始有了一些脾性。疑惑堆積上疑惑,教她心頭處處冒疙瘩,青瓷般透亮的大眼滿盛的爛漫天真,彷佛也給掩上一層煙愁。

  像此刻,西天落日燒得火一般紅,炊煙四起,不時傳出幾聲狗兒的追逐吠叫聲,玩耍的小兒都趕著回家了,二喬卻托著腮,一個人坐在村落西口隴丘上的榆樹下,居高俯下,望著村子的炊煙。

  熏風吹過隴丘上的榆木,吹拂過她髮鬢,帶著乾裂的熱氣,複襲向隴丘下村落田舍及田間阡陌。斗柄南指,長安城灼悶的暑天已經開始;窒悶的熱氣,向南至終南山麓,東則蔓延過長樂坡,一直肆虐到他們這富平縣城外東處的小村莊。

  隴丘後隱隱有樂聲飄蕩出來。似笛非笛,幾分哀涼。二喬奇了,循著樂音走尋過去,一直走到了「本寧寺」。

  本寧寺離村莊只約百步距離,築在半山坡,寺前一長石階連著泥道直至隴丘,寺後則一片幽綠的竹林。寺雖小,但掩在蒼鬱林葉當中,倒有幾分名山古剎的幽深氣氛。寺裡除了住持,約莫就只十來名修行灑掃的和尚。

  「喂──」二喬扯開喉嚨,十分沒禮貌地喊叫,大眼睛骨碌地溜轉,「女論語」裡教的──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等規誡全都白念了。

  臺階下一名穿著一襲灰青僧衣的少年,聞聲抬頭。看見二喬,停止吹奏,露出一抹微淺的笑容。

  「你在叫我嗎?小姑娘。」他頭上不著寸發,光如明鏡。

  二喬先不答,野氣地盯著他,小臉有點嚴肅,度測著什麼似。

  「你是這裡的和尚?你叫什麼名字?」疑問是莊重的,甚至審慎。大眼睛仍然盯著少年和尚不放。

  「是的。我叫光藏。」少年和尚態度認真有禮,並不因為二喬年紀小而不將之當回事。「你呢?小姑娘。」

  二喬抿抿嘴,大眼骨溜地上下打量他,臉兒卻繃得嚴謹,還在思量,像是還沒決定要不要告訴他。

  「我叫二喬。」未了,她還是決定告訴他。大眼直直望著他的眼眸,毫無半點忸怩。

  光藏輕輕點頭,像是說:他記下了。

  「那是什麼?」二喬指著他手中似笛非笛、似管又非管的東西問道。「你剛剛在吹的就是這個吧?」

  光藏先是楞一下,會意說道:「喔,這個呀,這是胡茄。」

  「胡笳?」

  「嗯。北方胡人用蘆葉卷成了管,拿來吹奏。像這樣──」說著,吹了起來。

  胡茄聲淒清哀涼,要催人落淚心傷。二喬如大人般顰歎起氣,低眉道:

  「這聲音好生哀傷。這是什麼曲子?我從不曾聽別人吹奏過。」

  「這首曲子叫『僧伽』,是我自己作的。」回得一絲靦腆。他將胡笳遞給她,溫文笑起來。「你要試試看嗎?」

  胡笳聲美則美矣,但那聲音實在太哀涼,二喬想想還是搖頭,說道:

  「罷了。還是別的好,我吹不來。」

  光藏笑了笑,收起胡笳,放柔聲道:「時候不早了,小姑娘,你該回去了。」

  二喬置若罔聞,大眼睛仍然肆無忌憚地盯著光藏。

  大概是因為他那一身僧衣吧,教她如此逾越,不管該有的矜持。眼前這名少年和尚,眉目清俊,表情寧淡,有種外於世且外於年紀的沉靜。

  或許因為這樣的寧淡感,也或許他溫沉的態度,她一點都不認生,沒有不知手腳該哪安放的無措不自在,或者女孩家敏感的靦腆。

  「你多大了?來這裡多久了?都做些什麼?」有的只是一連串的好奇疑問──唉!毛病。

  光藏唇角微起一抹淡淡的勾痕,對這小姑娘肆無忌憚的眼光、莽撞的問題,有種突然衝撞而遇的驚奇,心下有些小小訝異。他沒碰過這樣的小女兒家。他看她梳著雙髻,穿著長袖青衫及青裙,還不到他肩膊高,身形還帶股稚氣,約莫八、九歲年紀,顯然的卻不似尋常像她這般年歲的女兒家那般,已有的自覺矜持及安分守己。

  他和一般的女子是有距離的。佛門修行,不執一切相;與一般善男信女,自然不會刻意闡清男女之防。只是,他不擅結交。這個小女兒突然就闖入,儘管訝然,他對她亦笑得歡喜。

  他也不敷衍,認真回道:「我十二歲入寺,三年有餘了。每天除了早晚課、抄誦佛經,就負責提水、砍柴,和寺裡一些灑掃工作,閑余時,尚跟著住持師父學習些醫理。」

  「這樣啊……」二喬老成地點點頭。

  本寧寺的善男信女多來自附近幾個小村莊,住持淨澄老和尚頗懂一些醫理,大家在求神拜佛之餘,也找老和尚看治些小病痛。

  「那麼,你自己作的『僧伽』,也是老和尚教你的?」指他吹的胡笳。

  「不。」師父是不鼓勵他吹弄絲竹而執情於相的。「我自己學的,就那麼會了。」

  「哦。」二喬又點頭。她必須仰頭看光藏,仰得脖子都酸了,問題還是那麼多。「你為什麼會來這裡?」──為什麼會出家當和尚?

  不管她說什麼,光藏似乎永遠不會驚訝的雙眸,霎時抽搐了一下。但面對二喬仰探的臉,他自己也不知為何,依是柔聲地回道:

  「我並非這裡的人氏,原居淮西蔡州。雙親因病而亡,我孑然一身,流落街頭,正巧遇上雲遊到蔡州的住持師父。師父可憐我孤單一人,帶我回到本寧寺,我就這麼留下來了。」說到最後,溫和笑起來,笑意恬暖。

  那遭遇想必是很苦的,但他說得雲淡風輕,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二喬忽然走近他,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他一詫,神色微訝,慢慢卻笑開,管不住地伸手撫揉她的髻發。

  「謝謝你,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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