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如是 > 迷離的夢噫 >


  她將袋子往肩上一甩,橫過兩條街,大步往巷子走去。巷子靜,恰恰一股庭院深深的味道;走在那其間,教人恍恍地像走在那個古老的更夜中。

  五層樓的老公寓,她們住在頂樓。大門口等著一個黑長的人影,看見她們走近,身影迎了過來。

  「佑芬……」很磁性的一個男中音,低沉裡陰險地夾著作態的濃濃情感和相思。

  「你來做什麼?做什麼不陪你太太去!」花佑芬沉著臉,滿聲怨懟。

  男人柔情地俯望著她。先向徐愛潘說:「阿潘,謝謝你陪佑芬。」一面移近花佑芬,輕歎了口氣,柔得折人。「我知道你心裡委屈,我等了你一晚上。」

  花佑芬動搖了,但嘴裡還倔強著:「等我做什麼?我跟你又沒什麼相干……」神態滿是嗔怨,聽得出十分的負氣。

  徐愛潘吐口氣,徑往樓梯走去,邊說:「我先上去了。」

  「阿潘——」男人叫她,很誠懇地:「謝謝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不必說了。她面無表情,大概是累。但看花佑芬已經又是淚又是笑地投在他懷中。她突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厭惡與疲累,轉身上樓。

  這個林明濤不管怎麼挑剔,都是無懈可擊。他有自己的事業,而且談吐佳,氣質出眾,風度翩翩。不僅有財有才,重要的,他有著事業成功的男性才有的獨特魅力。雖然四十好幾了,一點也不顯老。他是那種好看的男人,也難怪,花佑芬會深深陷溺而無法自拔吧?

  但她一點也不喜歡他,甚至有些討厭。這個男人太狡猾,把花佑芬哄得團團轉,又不肯給她承諾;她要走,他偏又不肯放了她。光畫給花佑芬一幢幢觸摸不著的海市蜃樓,教她癡癡地等,呆呆地跟著他。他只把花佑芬當情婦,索求她的溫柔,卻不肯把他的心說明白。合該花佑芬自己傻,情願被人騙了又騙,活在他的甜言蜜語裡。

  為什麼會這麼傻?她想不通。踢開門,將包包丟在地上,雙手張開成大字型重重往床上躺下。看花佑芬這般,她常有種錯覺,像在看自己;她怕,有一天她也會陷入這樣的墮落中,不可自拔且不可超生。

  男女間有情愛如叢林,彼此索求觸探,以滿足最本能的與最原始的饑渴與欲望。叢林是沒有法則的,可是他們活在禮教文明中;禮制之外,愛情成了一種罪、一種偷偷摸摸,那麼委屈。她每想每要替花佑芬覺得不值,可是花佑芬偏偏是那麼心甘情願。

  她不明白,隱約又害怕,那像是她的寫照,一種預言的姿態。

  愛一個人,最怕「還君明珠」的境遇與不堪。倘若有一天,她像花佑芬一樣,愛上一個有婦之夫,成為一種外遇的形態,成為那寂寞等待的情婦——天啊!她簡直不敢想!

  好累。她瞪著天花板,覺得自己在往下沉,慢慢地沉下去……

  她想,總在一種純情。但人其實都是欲望的產物,在每個沉淪的暗夜,以愛與浪漫為名目,自混沌化開,掩飾欲望的原貌,而成為無瑕的初生。

  愛戀,原不過是純情與墮落的輪回。

  好累!她覺得自己不斷地往下沉,深深地沉入天地初開的混沌深淵。

  第三章

  說是不會再見面,不巧就遇見。是太偶然?還是世事偏偏的捉弄?看著徐楚閃亮的笑眼明晃在眼前,徐愛潘委頓在位子上。這世界實在有點小。

  好知道他也看到她了,只得裝作不認識。且他那個笑不是對她的,當作陌生省得麻煩;這是她對人的疏離以及不熱情。對待人這一點,她比不上花佑芬;比不上花佑芬的熱忱。性格天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對人的冷淡、不懂禮數也是她性格中的孤乖。反正她也不想求人,不依的還是不依。

  舞臺劇方結束,小劇場的燈光亮得有些幽暗。她對舞臺劇絲毫沒興趣,硬被花佑芬拉著來,長長一二個小時,仿佛作了一個色彩詭異的夢。

  「唉,阿潘,那不是徐楚嗎?」花佑芬用手肘推推她。

  「看到了。」徐愛潘懶懶地回一聲。

  一旦經過某種形式,意識到某個人的存在後,那個意念就會全面侵入進人的腦海;就像此刻徐之於她們。一次的便車之旅,短短的交談,「徐楚」這個人、這個名字,竟變成一熟悉的符號似,一下子與她們連結上某種關係。

  「過去打個招呼吧!」他的座位就在她們前面四排遠而已,花佑芬站起來,帶幾分殷勤。

  「不必啦。我想他也沒有看到我們,都散場了,何必去打擾人。」徐愛潘推託著。人際關係是一種敷衍,累人。當然,她其實不是做不來,躲不過的時候,她還是有對人情世故的分寸;畢竟,她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女,該懂的世故她還是懂。

  她帶頭想走,徐楚已沿著走道過來。對她們一點頭,含笑的,顯然沒有忘記。「又見面了,真巧。」身旁的女人換了個人。上次她們遇見的那個長得極豔,充滿肉體美;但眼前的這女人,清秀高挑,秀麗的長髮在發頂盤成簡單的髮髻,沒有多餘的裝飾品,氣質很優雅,有種在戶人家的閨秀氣。只是她的五官極現代,接近於都會女子的知性美。

  花佑芬盈笑招呼,徐愛潘也輕輕點個頭回禮,拉著花佑芬掉頭人就走。徐楚身上有股和林明濤相似的魅味,她實在不怎麼喜歡。她的生活圈子窄,這次趕逃,她想應該不會再有「下一次」的相遇。

  「你走這麼急做什麼?又不是在逃難!」花佑芬不免小小埋怨她一聲。「你啊!就是這種個性,才會交不到朋友。」

  徐愛潘個性孤僻——委婉地說是不合群。雖然一大半隻腳踏在社會上,但隨心所欲慣了,不懂伺候別人的臉色,又少與人來往相處,更缺乏世故的妥協,不比花佑芬性情的圓熱。

  也許因為這樣的互補作用,兩人才陰錯陽差的成為朋友。花佑芬與林明濤的關係不能對別人說,怕太多的閒言閒語;只在徐愛潘從不對她的人生或價值觀多說什麼,既不憐憫,也不安慰,更不會附和。有時她不免懷疑徐愛潘的薄涼寡情,但想深了,卻還是寧願徐愛潘這樣的「無動於衷」。女人之間總喜歡彼此談盛情的事,話多嘴碎,聽得煩死人;而她的感情難言又多難堪,也幸巧遇上一個冷淡的徐愛潘。

  「朋友太多也沒有用,少認識一個,少一些麻煩。」徐愛潘白花佑芬一眼,反駁回去。平常她對著牆壁,可以整天不講話,話少得可憐;但對於朋友,比如謝草、花佑芬,話多而且「正常」。

  「你如果肯拿對我的鋒刺與積極,三分去對別人,那就好了。」花佑芬作態地搖頭。徐愛潘對人向不積極,也缺乏熱情。剛認識時她還擔心她太自閉,後來才知道,她對人根本就只是「不肯」。套用句那些男人的失意的話;徐愛潘這個人沒心肝。她的心肝全莫名其妙地惦記著一個虛幻的影像。

  徐愛潘含糊地應兩聲,不是很認真。因著一個徐楚,被花佑芬囉嗦了一頓,實在太划不來。她揮手攔了輛計程車,快快跳進車裡去,驀地一轉眼,不巧竟看見那輛黑色的寶馬。它緩緩越過計程車邊,紅色的尾燈像兩顆棱角切割失敗的紅鑽,亮得缺乏光線。

  那一刹,她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極莫名的。她不願去相信「緣分」這回事,但她這一生——直到二十六歲的這一生,卻從未曾和誰發生這般的偶然。地球說大不大,兩個要相遇,卻也不是太容易的事。這個徐楚——她突然不禁打了個冷顫,燠燥的空氣裡直忍不住地發抖。

  突然才發現,她仿佛尚未青春就要萎謝。她原是那千萬朵玫瑰中的一朵,卻沒有人看她獨特的風姿。她的小王子離她太遙遠,沒有人知道她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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