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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徐楚微笑不語,目光落在遙遙的徐愛潘身上,對她感興味起來,升起一股接近她的欲望。男女間的情愛如叢林,充滿原始的欲求;徐愛潘十年的惦念,在這欲望推陳的時代,使得她的存在猶如史前的化名,具有奇異的吸引力。

  他對她感興趣,想接近。每一場風花雪月,都由一種好奇的心思開啟;情愫與欲望,也都是從「興趣」開始。一切,皆是從「興趣」開始,慢慢的,接近、探觸、瞭解以後,愛情悄悄滋生,欲望跟著慢慢成形。在欲望發生之前,他只想對她靠近。

  他興味地瞧著高談闊論的那堆人逐漸地凋零,好些人已先離開。談得喝得差不多了,倦鳥要歸巢。他正想過去,想靠近,想看清那個潘亞瑟。潘亞瑟卻沒注意,站起身對徐愛潘笑著,作別說:

  「那就這樣。很高興能見到你,和你聊天。我還有一些工作要處理,必須先走了,再見。」

  「潘——我——」徐愛潘急忙叫住他。太急了,而顯得有點忙,姿態像挽留。「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

  還待靠近的徐楚,截聽到這話,唇角湧起一抹興味頗濃的笑意,眼裡閃爍一下,站住了。

  潘亞瑟原待候、略有詢問的表情笑開,好像在說「當然」,好興味她怎麼會如此一問,點了點頭。

  「再見,下次再聊。」他擺個手,那般的牽魂勾魄。

  徐愛潘楞楞戀戀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失神了。維繫十年長長的一個夢,還在繼續中。

  「徐小姐。」徐楚走過去,靠近了,擾醒她的夢。

  徐愛潘揚起臉,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錯愕。隨即警覺自己的失態,堆擠出笑,沒話找話地消除尷尬:「徐先生也來了。」

  用的是句號,不是問號,其實只是一句隨口的應酬敷衍。徐楚明知,卻煞有介事地認真回答說:「來了一會我。徐小姐和朋友正在聊天,不好過來招呼。」

  徐愛潘扯扯嘴角,含糊一笑敷衍過去,無意多談。混在人群堆裡時,她會守著人情世故最基本、應有的分際,做戲敷衍著。人的世界就是這樣應酬來應酬去,每個人都在一定的距離外維持著某種客套不失禮,說說場面話,生疏又熟絡地恰如其分,識相的人都會謹守那條線,不會越過界去犯一種不得體。當然,私下有交情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徐楚自然看出徐愛潘意興闌珊的態度,但他就是不識趣,想更接近。

  「人家說,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個性都比較浪漫,果然,徐小姐就有那種感覺。」聲音帶笑。徐愛潘蹙蹙眉。他那是拐著彎在說她不切實際吧?還是試探?

  「我一點都不浪漫,很俗氣的。」她輕描淡寫回去,不讓他接近。「而且,她很古板,很無趣的。」

  她不知道徐楚有什麼意圖,可能也只是她意識過頭;不過,距離拉遠一點好,連費心應酬她都覺得懶。對於她不在乎的人和事物,她向來無心;而徐楚之於她,到底也只是個陌生人,光只是笑就覺得花費力氣。

  「一點也不會。徐小姐身上有一種神采,旁人沒有的,比別人要來得特別一些。」徐慫打定主意,探靠得更近,企圖僭越那條界線。

  這算是恭維嗎?徐愛潘不禁抬起眼注視他,眼裡盛著迷惑。她看不出他是否有什麼意圖,卻覺得他隱隱的笑意裡有種太過應當的親切和靠近,教她不習慣。她覺得他一下子靠得太近了,抽離了他們之間原有的陌生,急速地推砌原不存在於他們之間的熟稔。

  但也許,是她想得太多。她不喜歡徐楚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魅味及自信之餘的理直氣壯,雖然耀眼,但盲人眼目。這樣的男人,存在太多欺騙。雖然無聊,但她實在無法不想起伴在他身旁那不同的女郎,下意識對這個人有防備,不願他靠近。

  她無意多逗留,擠出個應酬的笑,成人式的敷衍姿態說:「很高興又遇見徐先生,實在太巧合了。時間也不早了,對不起,我先告辭了。」語氣又縐縐的,一聽就有幾分言不由衷。她仍然不說「再見」,虛笑中帶著「到此為止」的漠然。

  徐楚再熟悉人際之間這種敷衍應酬不過,當然太明瞭她的言不由衷。但他偏不識趣,要欺她的孤單無恃,要笑不笑地:

  「真的嗎?你很高興又遇見我?可我看你的樣子卻看不出有什麼歡喜——」他說「你」了,不再滿口「小姐」、「小姐」的,有一種狎侮的親昵。

  徐愛潘沒料到,一時反應不過來,尷尬住。過一會才勉強撐出個不自然的微笑,只覺狼狽透了。她裝作若無其事,神態卻那麼不自然;徐楚看著,愉快地笑了。

  他沒想到他一句話就將她逼得這般狼狽,這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為她這種在都會中周旋、生活的女性,對人際世故多半應該都有著圓熟的手腕與態度,像他認識的那些女人一樣;但她的交際手腕顯然太差勁了。他不認為她天真,也不見她有絲毫羞澀靦腆;事實上,即使面對陌生人,她的態度依然一派落落大方。她大概是沒料到吧?他想。所以,才沒提防他突如的侵近。

  「我認識一些女性朋友,她們多半聰明、能幹,而且明豔照人,很典型的都會女性,但你讓我感覺很不一樣。當然,我和她們一樣,都非常聰明可人;不過,你顯得有點特別,我很想多認識——」他頓了一下,更接近了,語氣是不確定的,試探的成份居多。「改天一起吃個飯吧?」

  按照一般騷擾的定義,這就算挑逗了。徐愛潘定眼看他,從他眼神看到一種興味,卻不認為他有那樣的意思。

  他只是好奇的,對她。但為什麼?

  不管為什麼,她可不認為她有滿足他對她好奇的義務。她跟花佑芬不一樣,因為她沒有那種對人友善與熱忱。

  她索性不笑了,扯扯嘴角,答一個不置可否,起身就走。社交場合中的人際關係是虛偽的,他在試探,她沒必要把她的真實攤露在他面前。

  「要走了嗎?我送你——」徐楚執拗地、不識趣地跟上去。他料想她一定會拒絕,神情一副不在乎。

  「不必麻煩了,謝謝。」果然,徐愛潘婉轉地一聲拒絕。

  「不麻煩!」他噙著笑,興味盎然。「如果麻煩的話,我就不會主動提出送你了。」

  這個人!徐愛潘停下腳步,直視著他,語氣很平常,卻老實不客氣地說:「徐先生,我這麼說只是客套話,就是嫌麻煩不要人送,難道你聽不出來嗎?」

  「是這樣啊!」徐楚好一臉恍然大悟,眼底充滿了笑,很嘲謔。「你這麼說,我就明白了。先前你那麼說,我還以為你只是不好意思怕麻煩了我罷了。」

  徐愛潘凝起臉,皺了皺眉,她不認為徐楚是那種天真無知的白癡,他只是在捉弄她而已。她不再開口,臉龐一側,冷淡地轉身走開。走了兩步,忽然想起花佑芬,轉頭過去——卻見他依然站在她身後,盛接著淡淡的笑。幽暗的光線照得他身影有些朦朧,投射出一種恒久的假像,仿佛他自混沌開天時就站在那裡了,難言的一種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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