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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百聞不如一見,眼前這個人果然有股攝人的氣質,納蘭性德心裡想。他臉色微暗,一種屬於男性自尊受挫的感覺,使他的神采燦爛不起來。

  「夢天,”他說:「我們出去走走透透氣好嗎?順便有些事想和你談談。”

  「這……”秋夢天又看了納西斯一眼,然後點頭。

  兩人沉默地走出會場。他們的身影才消失,紀莎莉就不知打那個角落冒出來,現身在納西斯面前。

  「嗨,好久不見!”她對納西斯展露一個最迷人的媚笑。

  納西斯沒有回答她的招呼,她不死心又說:「沒想到你對攝影展也有興趣,唉,我說錯了,是對照片中的女孩有興趣,我倒忘了你們的關係!”

  這句話果然引起納西斯的反應,他皺著眉看她。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終於開口。

  「沒什麼?”紀莎莉得意地揚揚手中的牛皮紙袋。「不過,既然你對攝影這麼有興趣,我想請你看看這些東西。”

  她將牛皮紙袋直直地遞給納西斯。

  「技術很不錯吧?人物的表情栩栩如生,”納西斯觀閱的當口,紀莎莉像在解說什麼傑作似的,配合他翻轉的速度,一張一張解釋說:「看這張,線條多細,幾乎連細胞都看得見!還有這張,連背景天空的小鳥都那麼清晰。哎呀!這張可惜暗了些,不過,角度取得真好!你看……”

  納西斯沉著臉,將照片丟入紙袋。「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說過了,沒什麼,我不知道你這麼不欣賞這些作品!”紀莎莉笑笑地將紙袋由納西斯手中抽回來。「不過,如果你不趕時間,又沒有其它約會的話,我想我們可以一起用午飯,邊吃邊談。”

  「既然沒什麼,很抱歉,我和朋友約好了。如果你不介意,請原諒我失禮,失陪了!”

  納西斯的冷淡讓紀莎莉胸腔一股熊熊怒火燃燒起來。只見她溫婉的笑臉變鐵青了,眼睛也在冒火。但是納西斯沒有看到這一切,他直線步向大門,挺直的背,仿佛在昭示,他拒絕所有的威脅。

  陽光不烈,但依然照得人眼花撩亂,一片白花迷濛。納西斯走出大樓,瞥見前方不遠處的路口圍了一群人。場景在擴展,推遠一些,拉近長鏡頭,秋夢天跪在馬路上,哭得很哀傷;在她身邊,納蘭性德閉著眼,一身的血污,靜靜地躺在耀映正午日光,感覺像是會燙人的柏油路上。

  電梯門又開了。在大樓旋轉玻璃門之前,在納西斯身後不遠之處,紀莎莉看著路口正在上演的悲劇,仰頭對著正午陽光冷笑起來。那些笨蛋,又把事情辦砸了!還有那個傻瓜齊容若,竟然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哼!拒絕她紀莎莉的人就是這種下場!她冷眼瞧著秋夢天和納西斯,可恨!她絕不放過他們!

  「夢天,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我從來不曾聽你提過你的家人,你也從來不對我說自己的事──在你心中,真的對我這麼見外嗎?”

  走入街頭,展現在眼前的,似乎永遠是一片白花花的世界。這世界充滿了太多的光,隨時隨地在刺激著人類的瞳孔;感官的世界就是那樣,看似繁華熱鬧,骨子裡卻讓人顫慄著一股不安。說不出是什麼,大概為了世界太美麗的緣故,因為生命,不過是天地之逆旅,百代之過客,瞬間與萬物同化,而留不住永恆的姿態。

  這種不安,轉化到現實上,常常成為一種傷感。莫名啊!因為對生命的不確定。然而如果掙跳出形而上之玄,這種傷感,便常落實成對所愛所戀所慕所盼所渴所求,為命運所作弄的無奈。

  唉!所有高深、玄秘,關於宇宙、關於生命、關於不解的偉大學問,到最後,都剩下了這聲歎息。只有這一聲喟歎,似乎才能解釋得了人類所有的存疑。

  秋夢天就是以這樣的一聲歎息,回答了納蘭性德。她知道,她陷入了一種膠著的關係。這世界給了我們太多的課題,通常是令我們無能為力的課題,我們沒有辦法一道一道解答。

  納蘭性德簡單的問話裡,寓含了太多的深意。他在問她對他的心情,向她尋求一種確定,她無能為力,只有回答一聲歎息。

  「夢天?”納蘭性德抓住了這聲歎息。這世界為什麼要有光?照得他覺得昏眩。

  「我沒有親人,”秋夢天突然很快回答,回得那麼急,納蘭性德覺得心臟幾乎快要承受不了這種負荷,只想喘氣。「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四年多前,奶奶也過世後,納西斯收養了我,他是我的監護人。”

  「他?監護人?就那樣?”

  照片是不會說謊騙人的。深印在他腦海中的那幀顯影,秋夢天側頭看納西斯的眼光神情,讓他感到絕望和心痛──啊,那才是戀人的眼波!

  秋夢天低下頭。十字路口車聲轟隆隆的。車流量並不大,但不知為什麼,許是日照的關係,呼嘯而過的引擎聲,串串軋響的分貝,早已超出讓人容忍的極限。她捂住耳朵,又放下,說:「對不起,我無意欺騙你。事情就那樣發生了,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愛他嗎?”

  綠燈在對岸招手,兩人隨著人潮越走過馬路,馬路乍看似沸騰的寬廣大河。

  「我也不知道。”秋夢天輕輕搖頭。「感覺好複雜,很想不想他,卻常常不由自主想到他。我想,我真的──是的,我想我是愛他的。”

  夠了!夠了!這世界為什麼要有光?太陽為什麼要這樣照?地球為什麼要這樣自轉?為什麼要有星星和月亮?納蘭性德大步渡河,腦海中卻不斷地冒出這些無聊、毫不相干的問題。

  他把秋夢天遺留在身後,大步地跨著。人潮、車潮、音潮──啊!渡河是這樣令人血脈賁張的事!

  「齊容……”

  紅色的漩流倒海過來了。秋夢天來不及呼叫,四周水潮的分貝就活絡起來。前方納蘭性德渡過了河,猛回頭,乍見他鍾愛的玫瑰,即將被水潮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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