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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做作。」媽從廚房出來。「真要有心,藥只要少喝一瓶,就不只那個錢。」

  「你懂什麼!」爸說:「一天到晚光只會吃齋拜神,也不懂愛惜資源的重要。」

  「我不懂!你懂!」媽提高了聲調。「我請問你,你三天兩頭沒工作,是誰撿這個補那個,東攢西省才勉強過下來?你以為全家吃的穿的東西會平空冒出來嗎?人家阿添和邱仔賺得錢全都會交給他們老婆,只有你,跟你住了十幾年,我從來也沒見過錢長得什麼樣!」

  這些話都已經不是什麼新鮮調了,如季節一般地循環,隨著節季的更迭內容有所增刪,但大抵都差不多,定時的會發作一回。

  爸沉著臉,不說話了。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沉默,他丟下筷子,也沒胃口了。媽以更大的動作,舞臺劇誇張式的,將桌上剩下的東西全倒進垃圾桶,然後將空的碗盤乒乒乓乓的丟圓桌子上,掉頭走進房間。

  爸默默收拾碗盤,我走過去幫忙收拾。他收著收著,突然說:「你啊,好好地讀書,爸能供你讀到什麼時候,就讀到什麼時候。」跟著歎口氣,拿起喝幹了的鴉片劑的空瓶子看了看,丟進垃圾桶,說:「這世界的問題就是人太多,什麼問題都是人的問題,當初我原本不想要孩子的,一個想不開,連累你們跟著扯上一堆麻煩。」

  習慣成平常,不管我爸媽說出再荒誕一窘異於平常的話,我都不會太驚訝。爸不拜神不跟進香團,在聚落裡的人眼中,成分本來就不好,他吃藥的習性,更是一個笑話,至於他樂此不疲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清談,別人也從來沒將它當作過一回事。

  我知道,因為我看得出來別人臉部表情那種不費不力遮掩的粗糙的牽動;我知道,因為我嗅得出來那些乾巴巴的笑聲裡敷衍的附和。我想我爸自己也知道。但知道了又怎麼樣?他就只有這點興致和樂趣。偶爾,我就變成他最好的聽眾。

  「既然不想要孩子,那幹嘛還要生。」我把筷子攏集在一塊,放在盤子上。

  「我只是想順其自然,生了就要養,結果——」結果只是為已經有太多問題的世界製造更多的問題。像于順平他的兒子我的同源的哥哥。

  「人都是自私的,」爸又說。「不管嘴巴說得一再好聽,多冠冕堂皇,到頭來還是為自己想。這也是自然的。哪個人求神拜佛不是為了想過得更好。像你媽這個廟那個廟的拜,求神許願,初一十五又吃齋,求的還是那些。爸不拜神,因為我不覺得求神拜佛、吃素念經能解決什麼。佛家戒殺生是很好的,但怎麼可能呢?不管人還是動物都要求生存,但自然就是這樣,你要生存就要吃要喝,既然要吃要喝,就要有犧牲的對象,在某個角落一定有個生命因為另外一個生命的存在而消失。即使你隨便到菜市場買個水果吃,果皮上都有千萬個細菌被消滅,就生物學的觀點,那可是千萬個生命。我知道我這樣說會被別人笑話,不過,阿滿,爸要說的不浪費不是節儉。生存本來就是自私的,你不必因為自己要存活吃魚吃肉而覺得內咎罪惡,不必理宗教說的那一套,也不要學你媽拜神吃素,但爸希望你儘量不要浪費,讓那些被殺被宰的豬牛雞魚死得值得一點。」

  我半張著嘴,有些懷疑我聽到的。我懷疑的不是內容,而是沒想到。忠孝節義的故事道理我是聽慣了;劉備三顧茅廬,孔明該不該重出江湖、岳元帥又應不應該接下那道道催命的金牌的爭論辯議我也不陌生。但我沒想過,我那連小學都沒畢業、腦袋裡的養分全汲取自歌仔戲、野台戲和賣藥的講古廣播電臺的父親,會說出這樣一番脫軌的道理。我爸如此不合時宜、缺乏虔順帶質疑的宗教觀以及和他身份階層毫不相稱的舉止想法,加上他吃藥的習性,在聚落裡,一向只落得突大滑稽。沒有人會認真聽他的,一個做工的懂什麼,他太褻瀆。但就沖著那句「讓被殺的豬牛雞魚死得值得一點」,忽然地我覺得,我們的人生是這樣的可鄙,可鄙中是這樣的無能為力。我那大字不識一個都好說天道地的父親,終究還是大字不識一個;我那吃齋念佛拜神的母親,到頭來要依恃的還是現實的道理。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野性的東西為自己覺得難過。

  「哪天我死了,你們也不用埋了。燒成灰隨便灑一灑,看是海裡還是從山坡,比較乾脆,也不必要去什麼牌位。」爸將碗盤疊成一堆,小心翼翼的移到桌子的一邊。

  死了燒成灰變成浮游生物的食物或野草雜樹的養分,多乾脆,而且省錢。

  「總要燒點紙錢吧。」我已經背起書包,把雨傘抓在手上。

  「人都死了還要什麼錢。」爸一邊擦桌子,一邊舉起手揮了揮,像是趕我出門,也像在說算了。

  算了。人死了還要什麼錢。你看過一隻被宰殺的雞羊要什麼蟲草飼料嗎?外頭果然刮著我意料中的強風浪雨。雨傘是不管用的,這風已不是從特定的方向掃來,有特定的防備向度,它來自上下四方,八荒九垓。

  八荒九垓。我心頭突然冒出這句話。從翻花的雨傘的邊緣,躲閃的可以看到海,狂風浪雨在那處似乎顯得更猛更強。那是太平洋,我們的八荒九垓。這不是文學性的形容詞,是我們現實的、迎面的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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