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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感覺她細小狹長的眼睛監視什麼似一直盯著我,強忍著不回頭,硬著頭皮走進飯店。

  咖啡廳在二樓。好吧!我往樓上走去,徹底擺脫她的視線。

  人不多,我撿個靠角落的位置,也沒仔細看清楚,隨便點了杯咖啡,跟著才猛然驚覺,不知隨身帶的錢夠不夠。因為工作的不穩定,我申請不起信用卡,也不覺得它的好處。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確定身上還有幾百塊,才寬心一些。

  坐咖啡廳其實很浪費時間,雖然我也沒什麼事好做。我只是想擺脫鄭咪咪。等個二十分鐘,應該是足夠的安全範圍時間。運氣再背,總不會再遇上她吧!

  但愈數著時間就愈覺得它過得慢,我等得簡真有些不耐煩。我想回去睡覺,即使輾轉反側也好,我想什麼都不想地躺在床上數著羊也好。

  我支著下巴,幾乎打起盹來。還有五分鐘。側後座位的人在聊天,維持著一種禮貌不擾人的低頻聲調。我根本沒注意,就那麼聽到,好像背景音樂似的,我渾然不覺地溶入我意識裡。

  還有三分三十四秒,我計算著時間。就在這時,聽到後頭的人似乎叫或說了聲「邦慕」或者只是同樣的發音,我不確定。但那就夠了,我心跳了一下,反射地回頭。

  那一桌坐了三個西裝筆挺,看起來成熟有成的男人,事業型的。正對著我的那個人,和我打個照面,我趕緊移開目光,不巧撞上側臉對著我方向的那人的視線。

  他正轉頭朝我望來。

  我看他一眼,轉回身子;又回過頭去,盯著那個人。我知道我那樣盯著別人看是很不禮貌的一件事,而且很可能引起誤會。但那眉眼,那神情,那人的臉,我是那般似曾相識過——他察覺我的注視,將目光轉向我,微微對我笑了一下。笑得那麼禮貌,不想令我難堪而已。

  但是他,沒錯吧!?我問我自己。我想過去,但沒勇氣。他跟我記憶中的他相去不多,只是氣質有些不同。他變得像電影中那種成功的企業菁英,精銳而且自信——過滿的自信,形成相對的距離。

  他不可能記得我,我若那樣貿然走過去,實在太唐突了。算了,我告訴自己算了!我能跟他說什麼?能有什麼往事好提?還是作罷,省得麻煩。

  我起身到洗手間,看見鏡中的自己——蒼白、淩亂,缺乏修飾的散漫。我就是我。我驕傲的表情下隱藏著卑微退卻。我繚起水波狠潑向鏡子,讓鏡中的自己變得模糊。

  走出洗手間,拐到走道,他就站在那裡,正收起行動電話,大概認出我是那個失態盯著他看的人,對我禮貌地微笑一下。

  我脫口說:「陸老師,你是陸邦慕老師吧?我是于滿安,××女中,你還記得嗎?」

  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某種連接無法對應,錯愣地看著我。然後,表情慢慢泛開,說:「于滿安!?我記得——多久了?沒想到你還記得我!」

  我對著他笑,我怎麼會忘呢!

  「好久不見了!你一點都沒變!」陸邦慕好像真的很驚喜似,笑得相當燦爛——起碼,我覺得不像是裝的。

  「老師才是一點都沒變,我一下子就認出你了,怕太唐突不好貿然過去。剛剛一直盯著你看,真不好意思。」我有些訝異,重新面對他,我竟能如此毫無困難、不顫抖地和他說著話。

  「真抱歉,沒能馬上認出你。」陸邦慕似乎有些歉疚,對我抱歉地笑了笑。

  他認不出我是當然的,我的表情這麼說。

  寒暄過後,接下來我就不知該說什麼了,變得有些不安,匆匆說:「你的朋友在等你吧?那我就不——」

  「沒關係!」他很快接口說:「真的是很久沒見了,你現在應該大學畢業了吧?」

  我點頭說:「多虧你給我的那份筆記,我才能順利考上大學。一直沒能跟你道謝。」

  他好像不記得那回事,聽我這麼提起,忽而才想起似。笑起來,說:「我記得你那時英文好像不太行。考試時還順利吧?」

  我又點頭。「我考了四十八分。」

  「四十八分?那算很高嘍,」他帶一點玩笑的口吻,雖然想壓抑,還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是啊。」我輕輕笑起來,然後,又沉默了。

  他的行動電話正巧響起,我很快說:「很高興再見到你,陸老師,那我不打擾你了。」

  「等等——」他匆匆接了電話,要對方先等候,轉向我說:「我給你張名片,有空可以跟我聯絡。」邊說邊掏出名片給我。想想又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留你的電話給我,我也很高興能再遇到你。」

  我什麼都沒帶。他掏出派克的金筆,又拿出張名片讓我把電話號碼寫在名片背面,確定無誤後,收進西裝上衣的內袋。

  「那麼,再見了。」我笑了一笑,看他對我點了個頭,揚起的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盲眼的燦爛。

  命運之外的意外,全然無法預料的。我從未有過這樣的設想,從沒想過會有再遇到陸邦慕的一天,但這一天,發生了。

  我的心情忽然變得難以言喻的輕快,過了晚餐的時間仍然不覺得餓。我捧讀著他給我的名片,他是一家國際娛樂事業集團的臺灣區文化部門經理,美國總公司派駐到海外地區的領導階層人才。這說明了他氣質的微妙變化。

  電話驀地一響,我嚇了一跳,撞到了手肘,痛得咬緊牙。

  「阿滿,」是媽,快哭出來的憂慮的聲音。「怎麼辦!?屋子倒了!」

  「怎麼會!?」我慌了。「你們現在在哪裡?」

  「連下了好幾天的雨,又大,像要淹水災,然後山坡崩了,整個灌到我們那裡,把我們整棟屋子灌倒了。」媽幾乎是用叫的。「我打了電話給阿雄和寶婷,他們都還沒回來。我跟你爸現在在阿旺這裡,借他們的電話。」

  「你們待在那裡不要離開,我馬上回去!」我慌忙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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