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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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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和浪平一樣,都是虛無的人,我們身上有著同類的味道。那個美國佬,才不過和他同桌吃過幾頓飯,就自以為是地分析起來。 「張——浪——平!」我又用力敲了鐵門幾下。都快十一點半了。浪平那傢伙不知道又死在哪個女人的床上。 不過,班傑明說的起碼有一半沒錯,我不僅是無業遊民,而且無家可歸兼帶身無分文。我甚至懷疑「家」的定義。 為什麼人可以把這樣一個抽像的字眼形容得那麼溫暖纏綿?為什麼人可以把這樣一個抽像的空間概念描繪得那麼甜蜜可戀? 為什麼!? 所謂的家,不是就只是個文學名詞、地理詞匯嗎? 「浪——平——」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吼叫了出來。 但在這五樓頂,鐵皮屋加蓋的違章建築外,就算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會聽到。 鐵皮屋獨立得很存在,也存在得很獨立,不跟任何人交參為鄰。 這很符合浪平的脾性。 浪平不太喜歡人類,也不太喜歡跟人往來,尤其討厭「鄰居」這個黏人的名詞。 「什麼嘛!」我的吼叫變成了一種低喃,累得沒有力氣再呼喊,慢慢地沿著門緣頹坐在地上。 什麼嘛!浪平這傢伙!突然就那樣……什麼也不說明,更不解釋——什麼嘛! 看樣子浪平是真的不在。 我早該知道的。 我不也常常像這樣讓他撲個空、倚著門等到深更半夜,難怪班傑明說我跟浪平有著同類的氣息。我們呼吸著同樣飄蕩的塵埃。 不曉得浪平什麼時候會回來,或者根本不會回來;不曉得我有沒有力氣繼續等待。不曉得。我真的累了。 要等嗎?我最擅長也最痛恨的一件事。 從以前我就明白,不管什麼樣的等待,都只是折磨人的情感,可是我卻那麼擅長。我這一生,一直在等待——等夏天、等畢業、等長大、等夢想的實現,等愛情的降臨。等、等、等,我總是那樣等又等,從不曾逃脫那樣令人窒息、囚禁的命運。 我站起來,背著鐵皮屋一步一步走下樓,走出了公寓。 外頭在下雨,那種毛毛細細的雨,隨著風歪斜地飄打在人身上。先前來的時候,就已經在下雨了,到現在還在下,似乎沒有停的意思。 我最討厭這種雨,一絲絲地下,下得慢吞吞的,下得那麼黏人、那麼藕斷絲連——不止是討厭這種雨,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雨。東北季風每年刮來的那寒冽刺骨的冬雨,至今還像記號般的烙刺在我骨髓裡頭;每年季風一吹,冬雨一下,那陰濕寒刺的水氣就如刺般鑽進我每個顫開的細胞,侵襲到我身體深處裡頭,時間嘩嘩地一下子就在顫抖中倒流。 我的記憶從來沒有乾燥過。陰暗潮濕發黴的灰黑色角落,染塑著我的第二性格。 巷子口有個公共電話亭,經過時,我停了一下,慢慢走了進去。隔去了外頭的寒氣,小小的空間裡凝滯著一股溫暖潮濕的氣味。我靠著玻璃牆,陷溺在那帶著黴味的溫暖裡。 我想,我需要一顆太陽。 這世間,每個人都需要懷有一個如夢的信仰,相信某種奇跡,存活在人世,才會覺得生命充滿希望。比如觀世音、媽祖、耶穌基督;比如耶誕老公公,比如人背後的守護天使,或者,財神。 我想我那落地時選錯了時辰的父親,就是少了這點如夢的信仰,才會做了一輩子的工,卻始終搞不出什麼名堂。他不拜神、不禮佛,也從來不跟什麼進香團,惟一起勁的是每晚看完歌仔戲後,點根煙穿著汗衫布袋短褲和本履,蹲在門口外和三兩個和他同樣姿態打扮的鄰伴國事天下事地清談。但一群大字都不識一個的人聚在一起又能談些什麼?他們懂什麼環保、什麼核戰,這個理論、那個學說嗎?我只是懷疑,並沒有對他們有否論議的資格產生評價。事實上,我倒不排斥那種時而慷慨激昂甚至帶點火爆的氣氛,我對這世界最初的認識,我腦袋儲存的最早的知識,就是從他們那無數爭得面紅耳赤而著實毫無意義的清談而來的。 就連流言闡語也是,或者說,文學性一點,街談巷議、輩短流長。這似乎是女人的擅長,屬於小道消息流,茶餘飯後嗑牙的資料。它們教我對人性的認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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