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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漁村就靠海邊,也沒這麼誇張。」他抹掉臉上的水珠,但雨一直打下來,怎麼抹也抹不幹。「差點就被風吹走了。」

  「習慣就好,頂多像太空漫步。」我並不是在開玩笑。不管什麼事,習慣就好。

  說話的時候,我跟張浪平已經走上了階梯,聚落家戶梯田也似的分佈,我們上坡在最上頭,而所謂下坡其實只是我們對底下人家的統稱,還分下一坡、下二坡,還有一個旁中坡。阿旺住在旁中坡,所以張浪平應該由階梯中段左向廣場再轉上另一邊山坡腳下的斜坡。我則沿著階梯穿過廣場一角,一直爬到最上頭。

  「我往這裡。」爬到中段時,我朝上比個手勢,腳步沒停。

  張浪平左轉走進廣場,我繼續往上走。好像在爬天梯。讓我想起一種生物叫螻蟻。

  「于滿安——」爬了幾步,張浪平忽然叫住我。我自然地轉身回頭。

  「我這裡有一本英文文法,你要不要?」

  我沒想到,有一股輕微的錯愕。前面不遠有根電線杆,幽微的燈光照了跟沒照一樣。

  「不用了。」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面無表情。

  第四章

  然後雨季就過去了。我開始等待,倒數計數,夏天快來到。夏天一來,便像征某種結束,某種脫離,我不僅在等待,我想,也期待。

  等啊等,沉默背後充滿騷動。

  我的英語變得更差了,老是考不好。主詞動詞加受詞變化那麼簡單的束西,偏偏我就是搞不懂,面對英語,我完全變啞了。我也不再覺得鳳凰鄭說的那些細細碎碎的瑣事有趣,我第一欠發現她細碎的聲音原來是那麼尖銳。

  「昨天我有個朋友帶她女兒到我家,」如常的,鳳凰鄭在上課前用她細碎的聲音說,「我切了兩塊蜂蜜蛋糕給我女兒和我朋友的女兒。我也沒有注意一塊大一塊小。結果我女兒竟然說:『媽咪,這塊比較大的給妹妹。』我好驚訝,我女兒才四歲,就懂得『孔融讓梨』。」她停頓一下,兩邊嘴角朝上勾了起來。「你們啊,不要光只知道死讀書,要多學學那種精神,一個人長大後的成就如何,從小時候就可以看出來。孔融那麼小就懂得退讓的精神,長大後自然有一番作為。你們讀這些歷史典故,不要光只會背,要懂得效法。光只是會考試也沒用,你們沒聽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嗎?要效法孔融那種精神才對。」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不知怎地,我覺得心頭突出塊大疙瘩,冒得乖戾。孔融為什麼要讓梨?嫌日子過得太舒服,吃得太撐了。真要讓他三天沒得吃,要啥沒啥,他還擺得出這種富豪子弟的派頭嗎?

  但我什麼都沒說,嘴巴合得緊緊的。

  下課後,我在座位上坐了一會,確定不會追撞上鳳凰鄭,才起身上廁所。廁所和教師辦公室同個方向,在走廊的最底端,裡頭永遠擠了一堆人,偶爾讓人覺得很麻煩。上完廁所出來,就在走廊上遇到了何美瑛和張浪平。我是先看到何美瑛的,她也看到我,我們不打招呼。

  「于滿安——」張浪平叫住我。我看他剛剛把一本英文文法遞給何美瑛。何美瑛有一雙漫畫式的大眼睛,她就用那雙大眼睛盯著我。

  即使不太常講話,看久了就會變熟。我對張浪平是熟悉的,我想他也是。我對何美瑛也是熟的,看久了的熟。

  「幹什麼?」我不理會何美瑛,我不喜歡她目光裡的表情,有一種虎視耽耽,讓人不舒服。

  張浪平把給了何美瑛的英文文法又拿回去轉遞給我,說:「哪,我上次說的。」

  我不懂他到底在做什麼,明明才剛給何美瑛的東西,反射地皺眉。何美瑛在一旁幫腔說:「你如果想要就拿去,不必不好意思。」

  「不必了,我自己有。」我不去接,對遞到我面前的文法書視而不見,張浪平將書收回去,跟著說:「我有歷屆的英語和歷史聯考試題,你要不要?」口氣平平的詢問。

  他的態度就是平常,不能跟殷勤連在一塊。不過,一開始,他的態度就是這樣,張浪平對我的熟,是沒有程序的熟,缺乏前奏,省略了所謂交誼必經的繁文褥節以及複雜紊亂的演化節奏,一開始就平常的像生活。

  「要。」我想了想,然後點頭。

  「晚點我拿給你。」他比個手勢。我再點頭。

  我知道何英瑛一直在看我,我不看她,物以類聚,但並不表示同類就一定會相濡以沫,人是有個別差異的,還有頻率的不同,以及目標的不同。

  下課後,我一個人沿著人行道走到車站,客運車如平常一樣延遲進站。我在班上有幾個感情不錯的同學,但她們都不跟我同方向,我們在學校的嘻笑遊鬧,一放了學就都不算數。沒辦法,方向不一樣。我也沒有邀請過誰到我家,太麻煩了。

  回到家,才進門,就看見媽端了一盤炒花枝到桌上。桌子正對著神明桌,那盤花枝擺放在桌子正中央,像貢奉。

  「怎麼有花枝?」我丟下書包,跑到飯桌旁深深吸了一口薑爆的香氣。

  「寶婷帶回來的,她還在廚房鹵豬肉。」媽喜滋滋的。我剛伸手要拿花枝,聽她這麼說,愣了一下,縮回手皺眉說,「她回來幹嘛?」

  「你這孩子對自己姐姐怎麼這種態度!她回來看看也不行嗎?誰會像阿順,一死出去就看不見人影,只會給家裡惹麻煩。」媽媽很不高興,嘮叨了兩句,然後替趕狗似地揮手說,「好了!好了!去叫你爸回來吃飯。」

  爸如果不是在門口外左邊電線杆旁的那塊小空地,就一定在下坡的廣場。果不其然,我在廣場找到了爸。那裡永遠有幾個沒工可做的人閑著蹲在那裡磨牙。

  領著爸口到家,李寶婷已經自己先吃起來了,媽則坐在一旁殷向地幫她挾菜。

  看見爸進門,李寶婷立刻伸手移動一下擺得好好的椅凳,殷慧招呼說:「爸,吃飯。」

  「你先吃,我馬上就來。」爸微微欠個身,笑得好客氣。他在房間裡磨菇了一會才出來。礙著李寶婷,他躲在房間裡先把他的鴉片劑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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