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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幾天後,我撿著一個晴朗的日子,回到那個陰暗腐黴的地方。

  媽過世後,我便把這個地方鎖起來,四處漂泊浪遷。風灰與塵土,毫不留情地將這個「家」,侵害得更加地頹敗。我把該丟的都丟,大致整理一下,找來隔壁的阿水嬸,指著屋裡一些破敗的東西,說:「阿水嬸,這些東西就拜託你幫我處理,至於這個地方,就讓給你和阿水伯住,看你是要打通還是怎麼著,隨便你。屋頂都漏了,可能得修一修。」

  這個家,連同附近地方的人家,都是佔用公地的違建,日久就地成法,我們沒有土地所有權,卻有居住權,只要房子不傾倒損壞,可以住一輩子。

  「你不回來住了嗎?若水?」阿水嬸說:「你一個人,沒個地方,能到哪裡去?房子阿水嬸先幫你看著,等你甚麼時候想回來就回來。」

  「不了,阿水嬸。」我搖頭。是不打算再回來了。「這房子就給你們了,我用不著。」

  「若水……」阿水嬸喃喃,歎口氣道:「唉!天公真是沒眼珠,真夭壽,讓你媽那麼早就去了,丟下你一個女孩家……唉!」

  阿水嬸不意的喟歎,猛叫我紅了眼眶。我轉開臉,再回顧屋內一眼,毅然掉頭說:「那麼,就這樣了,阿水嬸。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阿水嬸送我出門,邊說著:「以後你有空,就多回來這裡走動。」

  「我會的。那麼,我走了!」

  阿水嬸對我揮揮手。忽然叫了一聲,叫住我說:「哎呀,等一下,若水──」跑回她家,取來一封信。「這兒有封信給你的,我幫你收著,差一點忘了!」

  「謝謝。」

  我看看信封,沒有落款。但是那筆跡──撕開的信封裡,一張音樂會的入埸卷無言地飄落下來。日期就在明天晚上。

  我怔怔地不能動。那樣小小的一張入場門票,覆滿著我一切的情愁。

  當天晚上,在黑暗中,原已平靜的心,江潮濤濤翻攪著不平息的浪波。我倚著陽臺邊牆,黑寞的天空蒼漠地,挨不到盡頭;低下頭,低歎一聲,慢慢撕掉那張入場票,靜靜地看著它隨風遠颺。

  既然他不能愛我,到如今,又何必!

  第二天下午,李成發打電話來,我正要送稿子到出版社:「沈小姐嗎?我是李成發。嗯……那個……不知道你晚上有沒有空……」

  「有事嗎?」

  「我是想,今天晚上如果你有空,我們……嗯,見個面,一起吃飯好嗎?」

  「好啊。我正好沒事。」沒甚麼不好的。

  「那麼,六點半在『鄉根』見,你方便嗎?」

  「可以。就六點半。到時見!」

  甚麼都無所謂了。我只是想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家,一個平凡的人生。

  六點二十五分,我提前出現在「鄉根」。李成發已經先到;拘謹的表情,態度,平淡乏味的內容語言。依然是問一句,答一句,有刺激才有反應。

  無所謂。甚麼都無所謂。

  吃完飯,我瞄一眼時間,微笑邀請說:「時間還早,如果你沒有其它的事,我們去看場電影好嗎?」

  「嗯。你想觀賞哪部電影?」他點頭。禮貌地徵詢我的意見。

  「你選片就可以。我們的性向很相近,喜歡的應該差不多。」我漫天編織著網,一網一網都是謊。

  他選了一部好萊烏爆笑喜劇片,專門演來諷刺賣座成名電影的。除了耍耍噱頭,一無所有;劇情乏味平淡,談不上內容和深刻。

  實在很不好笑的一齣電影,我卻笑出了淚。

  電影結束,在戲院門前,我說:「今晚非常謝謝你,我過得很快樂。時間也不早了,那我們下次再見。」

  「我送你。」李成發近前一步。他或許認為送女人回家是男人的義務,第一次見面太陌生,他沒堅持;這回見面算是約會,他覺得有那個義務。

  我想了想,沒有拒絕。「那麻煩你了。」

  我想,這個人或許能為我築一個我想要的家。他看起來老實可靠,雖然乏味平淡,但我想,我應該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雖然,我跟他交集,總是我問一句,他答一句;雖然,我總是搜索枯腸,萬分艱難地才能搜索得出能和他互通的訊息;雖然,他認知的和我認知的,總是相差一截,談話的中心,時常沒有焦距,但沒關係,我想我還是可以跟他相處得很好。

  平淡就是福,不是嗎?

  一路無話,車子在住處的樓下停住,我解開安全帶,轉頭說:「謝謝你送我回來,李先生。再見。」

  「沈小姐──」他叫住我,靠過來,笨拙地想吻我。

  我伸手擋住他,垂下眼。

  「對不起……我……」他呐呐地,有幾絲尷尬。

  「那我走了。再見!」我裝作沒事,抬頭回覆一個笑臉,開門下車。

  夜風吹,吹得我髮絲散亂。我的頭髮已留到背胸那麼長,齊齊地垂肩,應風飛亂。長髮為君留,為君綰情意。但我散亂的發,散亂的心。

  每每仰天,總有喟歎。如果,再能回到那相遇的最開始……且又能如何呢?不禁要問。

  造化弄人。從最初到結束,如只黃蟬一聲哀怨無心的輕歎。曾經滄海難為水。無關相逢。

  江邊潮遠,我心喟歎。

  總該是會遺忘。

  只而今,依然情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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