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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也有許多人慕山紅而來;每個人都互不相識,友善地點個頭後,就各走各的,留給別人恣意的自在。因為訪山的人都知道,單身探山紅都懷有自己的心事心情,都不願被打擾;陌路相逢,一個微笑,一次點頭就夠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故事留待去傳說。

  為了看楓紅,羅沙整整走了四個小時的山路。她累得不知道那條腿才是自己的,可是,那辛苦是值得的。

  那景觀,真是動人心魄!

  溯峰而上時,一旁是斷崖,一邊是光禿禿的山壁,間雜佈滿塵灰土石的草木。山路迂回婉轉,繞過一重山又一重山,不禁讓她聯想到後主的「長相思」: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那情境,她以為她不是在人間。

  而感覺,又像一首旋律。白雲在眼前飄去,山風在耳邊歎息。

  走過了層層的山巒,終於觸到了山紅的秘帶。她不知道,楓樹竟然是那麼地高,枝椏集中在最高處;楓紅,也向天空伸展漫燒著。

  地上鋪滿了楓葉;羅沙將鞋子脫下來,與楓葉裸觸著。仰頭看著天,楓樹在呢喃;俯前望過去。林深歎幽幽……

  山讓人覺得自己渺小;感覺白雲蒼狗,世事無常;感覺釋然。

  「啊!如果能淡然!」羅沙仰著頭,熱淚無聲地滑過。

  離開時,她帶走了三掌蝕過的楓紅。溯著來時路走到半山腰,回頭看了山頭楓紅、火一樣的天空一眼,停步在山路邊破舊的木屋前,在山裡借歇了一夜。

  夜來,使山顯得更形鬼魅;卻使山的星空顯得越形熱鬧。多亮的、像鑽石的星星,將夜空點綴得有點亂,太耀眼了。

  羅沙站在木屋外的空地,前方一無障礙,展落在她眼前的,是垂地的夜空,垂地的星宮。

  她仰著頭,想起七夕時,跑去天文臺看牛郎與織女的事。那晚夜色涼如水,黑色潑了一空靜;叫她感動的竟不是天星,而是天文臺樓頂那徐徐吹來的晚風。

  記憶真叫人恍惚啊!總是那樣揮散不去……羅沙仰起的下巴,又滑下了透明的淚液。

  星座宮裡盡皆有神話,人間世裡盡皆有愛情。而愛情,那樣叫人脆弱……

  山風呼呼地響。不知什麼時候,星星隱退了;而月,釣上了林梢。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如果懷著心事,山裡的一情一景,都容易勾起探山人的落寞。羅沙再深深歎了一口氣,走進木屋,留下山月獨自照人間。

  天尚暗闇,木屋主人太太搖醒她,純樸的笑臉透露著憨厚的善良本性。

  「小姐,我們要下山辦事。你要不要一起走比較有伴?」

  羅沙睜著惺松的眼。床前,木屋主人為首,依次站著他的妻子,兩個還沒有桌子高的小孩,兩眼骨溜溜地看著她。

  「這麼早?」羅沙急忙起床。「麻煩你們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不急!慢慢來!」

  羅沙走到屋外蓄水鐵桶旁,舀了一盆水。清晨的空氣真冷,吸收了一夜涼氣的水更冰,潑在臉上,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身。

  下山的速度比她昨天上山時的速度快很多,三個小時不到就走到了山口。小木屋一家人憨笑著和羅沙分手,羅沙向他們揮手道別,從他們的身後仿佛又看到那一山火燒也似的天空。

  北上的列車上,她一路望著車窗外發楞,看窗外的景象由淒黑而濛灰而淡金,終至明亮一片。

  車廂內旅客並不多,很多空位孤獨著。車行一段後,有人在她座旁坐了下來。

  她沒有回頭,視線一直隨著車行的速度不斷地移變它的目標,背後卻不斷傳來不安的感覺,好像有雙眼睛一直想看穿她。她霍然回頭──

  「你終於回頭了!我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轉過頭來,從我上車到現在……嗯,七分三十六秒半!」

  速水真澄斜向著窗外朝陽,認真的臉,被光影偏分成具動感的輪廓,仍保有一絲酷意。

  他的出現太突然了。羅沙掩飾不住心中的驚訝和歡喜,顫著聲問:

  「你……你怎麼會……」

  「我常常這樣到處跑,四處尋找題材。倒是你,早上十點二十九分的列車上,怎麼也會碰見你!」

  「我……」羅沙想起滿山的那火紅,從背包取出一掌楓紅平放在手上說:「喏,這給你。我剛從山裡回來。」

  「山裡?一個人?」速水真澄平聲問,沒有接下那掌楓紅。

  「嗯。」羅沙點頭,仍平托著一掌楓紅。

  速水真澄看了楓紅一眼,冷漠地說:

  「給我這個做什麼!為什麼不給他?」

  「他?誰?」

  羅沙茫然地問。

  看她一臉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連水真澄不禁有點惱,聲音更冷淡了:

  「你何必問我,我都看見了。那天在校區後那個小土坡下,你跟他……你們──」

  「我們?他……真──速水先生,我真的不懂!」羅沙緩緩搖頭,更茫然了。

  「你真的不懂?」

  蝕紅的楓葉仍平貼在羅沙的掌上,她低頭凝視著它,眼眸起了霧。她縮回手。合掌絞碎了脆弱的楓紅。

  「沒關係,你不要就算了!這本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她拼命笑著說。

  「我沒有這麼說!」她那個樣子讓人看了反而難過。速水真澄粗魯地把她手裡的碎葉打落。「我問你,你真的不知道嗎?我明明都看見了,你為什麼還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

  速水真澄這樣接近失態的情緒爆發。著實嚇了他自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沈不住氣。所以看看羅沙一眼,便不再說話。

  「請你把話說清楚好嗎?你看見了什麼?」羅沙因為他的話而迷惑,沒有特別注意到他失態的激動。

  她怎麼還是那麼冷靜從容?速水真澄不由得懷疑起自己。難道那天他看錯了?不!不可能──

  「好吧──艾維特!」他終於忍無可忍地說出來。

  「啊──你全看見了?」羅沙驚呼一聲,頓時臉紅。

  「臉紅」通常是發生過某種事的徵兆。速水真澄臉色不禁沈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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