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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潔伊,我們回家吧。」

  潔伊驀地抬頭,像是聽到什麼極好笑的事,譏諷地笑笑,重複一遍:「回家?」

  「你不要這樣笑——」余莫忘心中難過,不知道她這一年經歷過些什麼,這樣世故的神情,在過去的潔伊身上,是絕對看不到的。

  「我也不想這樣笑。」潔伊平靜地回答,「只是,二哥,你覺得我還能回到那個家嗎?不,應該說,那裡從來就不是我的家。」

  「我不是讓你回那裡。」余莫忘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握著她的手,「我已經畢業,這次回來,是專門來接你的,我在英國找到了房子,潔伊,你跟我一起,去英國吧。」

  潔伊偏轉臉看他,臉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氣。

  余莫忘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爸爸、潔雲、潔玉、潔雨,還有莫失,我們把他們都忘了吧,到了英國,我們的親人就只有彼此,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這樣好不好?」

  潔伊安靜地看著他,隔了很久,才低低地問:「空中花園呢?」二哥,你捨得嗎?

  一抹強烈的痛楚劃過眼眸,余莫忘握著她的手驟然收緊,痛得她幾乎叫出來,她忍耐地抿緊唇,臉上仍然是笑容,「二哥,你沒有辦法捨棄的。」

  「我可以!」余莫忘突兀地叫出來,不知是驚是怒,「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要緊的人,沒有了你,其他的,對我能有什麼意義?」

  「即使你可以——」潔伊越發平靜,這一年她或許過得很失敗,但是總有些道理,已經明白了,「我已經不行了。」

  余莫忘一時間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湧上頭頂,昏沉沉的不知身在何處,只能拼命咬緊牙關,「你什麼意思?」

  潔伊用力推開他,把自己已經青腫的手抽出來,苦笑著說:「你是餘家的二公子,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至於我,從來不曾屬於你那個家,過去沒有,以後也不會。」余成海,甚至逼死了她的親生父母,是笑話吧,她十七年的歲月,都用在討好殺父仇人上了。

  「你——」余莫忘感到一種冰冷的恐懼,接到田臣野的電話,來這裡的路上,那種一波接一波的不安竟然是真的,他一直以為永遠不會變的東西——潔伊對他的傾慕——永遠不會變的,竟然在一夜之間碎成片片,他卻不知該怎樣挽回,望著潔伊厭倦的臉,他絕望地叫了一聲:「可是我愛你!」

  潔伊像是吃了一驚,懨懨的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歎了口氣,「一年前,如果我能聽到你這樣說,也許我會很高興。」

  余莫忘僵硬地望著她淡白的唇,那種驚恐越來越深,像一個空洞,一點一點地把他吸進去。

  「現在不行了,二哥,我對餘家絕望的時候,對你也絕望了。」

  「我不相信!」余莫忘跳起來,怒道,「田臣野!是不是他?」

  潔伊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譏諷,「我果然沒有錯,你從來就沒有瞭解過我。」

  「什麼?」余莫忘看著這個明明熟悉了這麼多年,此時卻如此陌生的面孔,感到無所適從。

  「我想結婚了。」潔伊安靜地望著他,認真地說。

  余莫忘捏緊拳,咬牙問:「是誰?」

  潔伊走過去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她喝得很慢,慢得好像在品味人生的百味,一點一點咽下去,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放下杯子,清晰地說出一個名字:「沈偉倫。」

  田臣野靠牆壁上,一直緊繃的身體驟然鬆懈下來,卻沒有感到半分輕鬆,迅速湧上的竟然是撲天蓋地的疲憊。是的,疲憊,他,田臣野,竟然也有累了的時候?

  大約沒有人會想到,他竟然無法忍耐探知余莫忘和那丫頭之間關係的渴望,幹起了站壁角偷聽的事來,他微微苦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深深的厭棄。

  原來是沈偉倫,他想起那個年輕的世家子弟,無法相信地搖頭,那樣妖嬈的面貌,輕浮的舉止……如果沒有沈爺爺,沈偉倫算什麼?為什麼不是他?他哪一點比不上他?哪一點?為什麼不是他?余莫忘,沈偉倫……都有可能,為什麼就不能是他?為什麼?

  指關節傳來一波接一波的劇痛,他茫然地抬起手,看到鮮紅的血慢慢湧出來,竟然和牆壁打架,田臣野,你瘋了嗎?這麼幼稚的行為,是你嗎?

  那種深深的厭棄又湧上來,只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他這樣想著,轉身出門,等他走到門外,才發現天色已經黯淡下來,盛夏的青岡山,天氣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刹那間烏雲密佈,烈烈的風卷起他的襯衫下擺,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包裹了他,莫名地想著:這樣猛烈的風,能把那個無用的田臣野帶走吧,可以吧!這陣風過去,那個熟悉的、自信的、無所不能的田臣野,會回來吧,會吧!

  一道雪亮的閃電直劈下來,聽說閃電的時候,有些事情會錯位,所以剛才是幻覺吧,余莫忘於是又問了一遍,「是誰?」

  潔伊看著余莫忘蒼白得像鬼的臉,心知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卻深知自己絕對不能慌亂,一慌亂,剛才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於是把那個原本陌生的名字又說了一遍,「沈偉倫。」

  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潔伊眼中的一絲絲不確定,余莫忘靈光一閃,咬牙問:「為什麼是他?」

  「愛情吧。」潔伊厭倦地回答,「一個人會結婚,除了愛情,還會為什麼?」

  「可能性很多。」聽說站在懸崖邊上的人會清晰地看到過去未來和人心,余莫忘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人,於是笑起來,「傻妹妹,你以為可以瞞得過我嗎?」

  滾過的雷聲讓他的話有了千鈞的份量,潔伊感到恐懼。

  「是為了誰?」余莫忘坐下來,極致的慌亂表現出來的竟然是極致的平靜,「如果是一年前,我相信你是為了討好爸爸,現在呢?是為了田臣野對不對?」

  潔伊蒼白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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