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恩那 > 與魔為偶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師父對她不仁,她不能待他不義。

  師父要她好好跟國公爺相處,儘管很難擺出好臉色,但她努力。

  盛國公道:「還什麼怎麼樣?孩子啊,你到底是京畿顧家的娃兒,你爹娘的事兒,爺爺不管了也放下了,但你老杜伯伯畢竟把你帶回爺爺身邊。」一頓。「當年確實是爺爺的錯,心中怒火未消,被你爹那個孽子氣到不欲見你,但你是無辜的,爺爺想明白的,至於田氏對你幹下的那些混帳事,爺爺也都清楚,咱已命你二叔休了她,你若肯重回顧家,就是盛國公府的嫡長孫女,而憑你這些年在東海闖下的功績,那是簡在帝心,聖上也十分看重啊。」

  絲雪霖只覺一口氣吐不出也咽不下,是欲嘔嘔不出的噁心感。

  她也曾殷殷期盼過,以為已失雙親的她真能再擁有至親之人,她曾有無限希望,那愚蠢的期待卻將她摔得粉碎,心上的傷如此清晰深刻。

  就算真如老人家所說,當初不待見她是因餘怒未消……她可以信他所言,卻絕對無法再回京畿顧家,再把他當作親人。

  什麼「憑她這些年在東海闖下的功績」、什麼「簡在帝心」、「聖上十分看重」的,她能活下來,能痛痛快快走到現在,如果不是師父,不是那個慣著她也管著她的男人,她老早命絕,何緣如今?

  越想,心裡越難受。

  怕沖出口會是難聽的話,她緊緊抿著唇,忍得眼眶明顯紅了一圈,鼻頭和頰面亦都泛紅。

  老人家似也察覺到她所重視的,灰白眉微乎其微一動。

  所謂打蛇打七寸,薑還是老的辣,他慢悠悠道——

  「烈親王當年救下你,保我顧家血脈,爺爺自是感念在心,但即便他是皇族貴胄也不能霸佔別人家的孩子不還。他知情不報,偷偷把你帶來東海,分明是不欲咱們顧家知曉你仍在世。以往如何,爺爺看在他出手救你的分上,也不跟他計較了,但如今老夫都追到這兒,他再不肯放你歸家,就別怪老夫一狀告到金鑾殿上,屆時且看誰家有理。」

  若非咬牙強忍,忍到五臟六腑幾要翻騰移位,絲雪霖真會沖著老人破口大駡。

  在旁人面前,她非常能忍,怒到快流淚也能裝得從容淡定,畢竟多年來一直看著親王師父的一言一行,就算那樣孤高淡然的氣質沒法子深入骨髓血肉,成為真正的她,然在多年耳濡目染下,要學上三分樣還是遊刃有餘。

  眸眶泛淚、泫然欲涕的樣子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才能瞅見的模樣,那些不相干的人想見她乖乖服軟,就三個字——不能夠。

  她遂淡淡揚笑,嘲弄道——

  「若然我什麼也不是,默默無聞,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姑娘家,請問國公爺知我存活,還會親自來這一趟嗎?」說到最後,擺出一副「老爺子您可真逗,拿本姑娘當三歲孩子哄嗎?別鬧了成不?」的表情。

  怕是顧家人跟老天借膽,也沒誰敢沖著這位老祖宗擺臉。

  老人家臉色變了變,似要作怒,胸脯明顯起伏一陣便又穩下。

  見絲雪霖「有禮」地抱拳作揖後,越過他正欲離去,他忽而出聲——

  「你不歸京畿顧家,難不成想一輩子跟著烈親王?」

  「老爺子,我姓絲,不姓顧,當年我爹被逐出家門,在顧氏宗譜上已然除名,我身為我爹的女兒,自然也非顧家人。」她字字清晰。

  「你不歸家,也不能沒名沒分跟著男人,這成何體統?」老人家聲量忽揚,令兩名站在不遠處的親隨一同側目瞥來。

  「我跟著我師父過活,關體統什麼事?」

  「你師父?別忘了他可是天南王朝的親王,如今東海一帶邊防完備,東黎國元氣大傷,沒個十幾二十年的休養生息別想緩過氣兒,海境大安,他遲早要被召回帝都。這些年聖上以國事、戰事耽擱到烈親王的婚事,極可能賜婚於他以為彌補,到時候他大婚有了王妃,你呢?你算什麼?」

  老人家說得語重心長,專攻她最脆弱的一環。

  說實話,真被刺得周身大痛。

  師父將來會有他的王妃,她不是不知道,但常是腦中才浮出這樣的念頭,立時就被生生壓下,她很刻意不去想。

  隨師父來東海治軍抗敵,一開始軍紀如麻,接著戰事如火如荼展開,一直與師父相伴而行,不想師父喜歡別家姑娘,不喜歡姑娘家覬覦他的眼光,她絲雪霖就是個霸道的、佔有欲望強悍的。

  但,若皇帝真給師父賜婚,她能怎麼鬧?

  如果她真鬧騰不休,不是在為難師父嗎?

  暗暗握緊雙拳,握至最緊再陡然鬆開,心中糾結像也被強迫松解開來。

  她潤顎微揚,深吸口氣道——

  「我還是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習得一身本事,天涯海角任我行。」

  她沒有調頭就走,依然很「有禮」地頷首作揖,終才旋身離去。

  身後,國公爺的目光仍注視著不放,既喜歡又懊惱,既生氣卻無可奈何。

  河灣的曲隱處有一塊大岩石,旁邊濕地生滿及人腰高的闊葉長草與水蘆葦,絲雪霖將這個小小所在當成自己的私密天地。

  河水清澈見底,她僅脫去外衣和鞋襪,穿著中衣便下水了。

  往深處遊了會兒,上岸後拖著濕淋淋一身往大岩石上一躺,攤開四肢一晾。

  該回帥府,晚膳肯定都整好了……她知道歸知道,卻實在不想動。

  老人家的話豈是沒打擊到她?

  她都覺像被鬥鑒放出的水上火箭狠狠炸飛,千瘡百孔的,都不知怎麼修補。

  手指碰到岩石邊的闊葉長草,她隨手折了一節,橫在唇邊便吹。

  她學什麼都快,也都能學得好,偏偏就是葉笛吹得很不如何。

  爹教過她,師父也教過她,他們倆皆是個中高手,最強的那一種,無奈她這個徒兒太不爭氣,學來學去是能用各種葉類吹出聲音,但悅不悅耳可不保證。

  她吹著最熟悉的曲調,小時候爹常吹的那個調調兒,嗚嗚咿咿又呀呀嗚嗚一陣,她閉眸吹著,不能說好聽,然,至少五分像樣了,也夠她苦中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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