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恩娜 > 虎娘子 | 上頁 下頁


  兩個字像是歎息,迷惑地囈語著,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一個名字。

  他目光陡地深沉,長指離開那張可人的面容,稍稍拉開距離。

  如一尊無生命的石像般靜默不動,許久,他合起雙眼,兩掌一上一下置於胸前,一團銀光在掌心間浮現,緩緩閃動,接著,持著銀光的手拂過她受傷的腿肚,那些跳耀的光子點點滴滴滲入她的膚中,在筋骨和血肉中流轉遊移。

  「嗯……唉……呵……”囈語模模柵糊,是舒坦的吟歎,當銀光散去,她小臉平靜安詳,如動物般蹭了蹭柔軟的草地,青草和土壤透著熟悉的腥味,她微微笑著,伏著身子睡得更沉了。

  風好輕,雲後的月娘,又露出臉來。

  十年後

  京城,常家大宅。

  大門外,家丁已備好一頂軟轎恭候。

  「少爺,您要上哪兒?”瘦勁身軀已長成壯碩,阿七急急飛奔而來,面容依然黝黑,添了漢子的粗獷。他一把捉住正要跨出門檻的男子的衣袖,緊張之際,倒忘了主僕間的禮儀。

  「我上蒲家和廣濟堂兩處藥鋪瞧瞧,順便到同業會館和幾位相熟的朋友聊聊。”那青衫男子好脾氣地道,一腳在門外、一腳在門內,轉過頭來,面容爾雅、斯文清峻,正是常天賜。

  他垂眼瞧著被人緊扯著的衣袖,搖頭苦笑,「阿七,瞧你緊張?!那個意外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沒回魂啊?更何況我又沒受傷,完整無缺,你和歐陽師傅兩人……唉,我都快受不住啦。”

  十年前的官道上,他和大虎一同消失,眾人展開嚴謹的搜索,消息迅速傳回京城,常老爺聽聞此訊既驚且怒,立即調大隊人馬連夜趕至加入追蹤。

  但眾人心中早不抱希望,心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兼之氣弱體虛的少年讓大虎叼去,大抵是祭了野獸的五臟廟,凶多吉少,能找到幾塊屍骨算是了不起,怎可能存活?!除非……天降奇跡。

  而老天還真給臉,奇跡就這麼發生了。

  眾人尋到他時,他昏在草地上,衣衫教露水浸透了,卻毫髮末傷,待清醒過來,對大虎之事竟無半分印象。

  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阿七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搔了搔頭,「沒辦法啊,少爺。您沒記住那事兒自然很好,可阿七和歐陽師傅是教您嚇得三魂少了七魄,到現下還餘悸猶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一回咬得太深啦,可能得連續怕上兩個十年才行呵。”

  「我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還擔心什麼?”

  阿七眼珠子轉了轉,彷佛想到啥兒,開口便道:「府裡的老管家告訴我,說少爺還是個小娃兒時,老爺在京城裡闖出名堂,派人到北方的故鄉接大夫人、二夫人和少爺來這兒團聚,那車隊穿山過嶺時,因天雨,山路崩坍,二夫人和少爺所搭乘的馬車滑落山谷,還有幾名家丁也失足跌落,只有少爺撿回一命……這也算大難不死吧?!可是阿七好像沒瞧見什麼『後福』。”他想,少爺身子骨奇差,怎麼調養也不見好轉,還發生被大虎叼走的意外,這些跟「福氣”可八竿子打不著。

  聞言,常天賜輕咳了咳,習慣性地揉著胸口,常年宿疾,那容色跟十年前一般。他目光沉著,微微一笑,「兩次的後福累積起來,我的福分不是更大了?”

  他是二房所生,幼時的那次意外奪走娘親的性命,目前常家主母馮氏雖非他的親生母親,這些年待他亦好,十分親近。

  「走吧,我知道你想跟來。”他頭也沒回地丟來一句,跨過門檻,衣袖輕拂,逕自往臺階下的頂轎步去。

  後頭,阿七點頭如搗蒜。「保護少爺,是阿七的職責。”這些年,他勤練硬家功夫,雙臂暴粗,肌肉堅硬如石,大虎大狼都能徒手擊斃。

  「這裡是京城,不會有野獸來把人叼走。”他又道,略夾笑意,身軀已鑽入轎中,交代一句,四名家丁已穩穩地起轎出發。

  「唔……”阿七擰著濃眉,跟在一旁,嘴上雖沒說話,心裡頭暗自想道:沒有野獸?!唔——那可難說。

  真的很難說。

  阿七倏地擋在常天賜身前,雙目猙獰,直勾勾瞪住那頭燦亮金毛的大虎。

  「少爺,別怕!我保護您!”他胸脯一挺,說得豪氣干雲,沒發覺廣濟堂裡的大夫、學徒,和上門求診的病患們,好幾雙眼睛全怪異地投射過來,教他突來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

  「阿七,退下。”常天賜淡淡地道,無奈他的貼身護衛見到大虎分外眼紅,像山一樣動也不動地杵著,推不開擋在身前的壯漢,他只得移開步伐,繞過一座阻礙物走了過來,臨了又引起一陣輕咳。

  「少爺別去!”阿七還想拉人,卻讓常天賜回頭一瞪,才心有不甘地縮回手。

  那頭大虎的前後足被人分開捆綁,倒著橫吊在粗木上,額上有著血紅印子,似是連受重擊的痕跡,嘴角亦潺出血絲,胸腹不見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他剛剛靠近大虎身旁,手尚未伸出,廣濟堂的主事趟大德得到通報,已由內堂快步走來,人未到聲先至——

  「常少爺啊,哎呀呀——稀客稀客。呵呵呵……近來好啊,什麼風把您吹來啦?!”

  「趟先生。”他轉過身,拱了拱手回禮,神色溫文。

  趟大德笑得像尊彌勒佛,兩眼細彎。「廣濟堂那帖補中益氣的藥您按時吃了吧?!效果不錯嘛,我瞧常少爺的氣色較以往好上許多啦!”那帖藥可是千金藥方,是常家老爺為了獨子不惜鉅資,要求廣濟堂的諸位名醫針對常天賜的體質調配而成的,常人可吃不到。

  「託福。身子好上許多了。”常天賜溫和地揚眉,眸光隨即瞥向那頭巨獸,淡然又道:「這只虎兒是怎麼了?怎會教人綁來廣濟堂?”

  「前些日子有個武姓獵戶,背著他的老娘親來求醫,那不是普通的肚疼,廣濟堂幾位大夫在那老婦肚裡取出一顆拳頭大的肉瘤,那名獵戶沒錢支付費用,我本想就這麼算啦,做做功德,反正廣濟堂也不差那些個錢,沒想到他今兒個竟獵來一頭虎做抵銷,唉,我還想該怎麼處理它呢。”他神色頗為得意,一方面是因廣濟堂聘任的大夫各個醫術高明,另一方面則有些想炫耀醫德。

  「原來如此。”常天賜略略頷首,眸光清朗,自然地道:「廣濟堂的眾位實在了不起,當真妙手回春,仁醫仁術,難怪朝廷裡的御醫半敷以上都由這兒選出,天賜心中好生佩服。”

  這些稱讚的美言可說到趙大德的心坎裡了。他親熱地握住常天賜的手腕,呵呵又笑,「唉唉,光顧著說這些,倒忘了您來的目的啦!走走,有啥兒事咱們進內堂談,我吩咐下人準備香茶啦,咱們坐下來慢慢談,上回那批山參真是好貨,我把它們養在米缸裡啦,熏得整間倉房全是參香……”

  常天賜任他拉走,由大虎身邊踱開,兩人肩並著肩,緩緩往內堂而去。聽見溫文的聲音忽地打斷趙大德的自言自語,詢問著:「趟先生打算怎麼處理這頭大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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