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恩娜 > 虎娘子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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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修長的食指在竹床上寫下自己的名,筆劃寫得極慢,為了讓她瞧清,然後他抬起頭再度望住她。 「我今年十五,你瞧起來稍長我幾歲,在稱謂上,我實該喚你一聲姊姊……若你不願,總要將姓名告之,要不,我如何稱呼你?一直姑娘、姑娘地喚,總是生疏。”他咧嘴笑開,淺淺兩個酒窩,有十五少年的稚性,「你叫什麼名字?” 姊姊?!她冷哼一聲。心想,真要比年紀,他喚她「祖”字輩都不夠格。 不理會人,她偏開頭,將手中油燈盞置於桌上。 屋中擺設極為簡陋,牆上掛著一張弓和幾把箭,讓灰塵掩蓋著,結著蜘蛛網,兩柄柴刀丟在角落,刀刃長滿鐵銹,一張竹床、一張竹桌、幾隻竹椅或立或倒,整間木屋乏善可陳,好似荒廢了許久,不如尋常住家,如今來了兩個人,倒有些格格不入。 常天賜隨意環顧,最後視線落在女子的背影,忍不住又問:「姊姊還沒道出姓名。” 「我說了我不是你姊姊!”她扭過頭,惡狠狠地怒瞪。 「不喚姊姊,那要喚什麼?”中性的嗓音帶著無辜。 「我是虎娃。大虎的虎,娃娃的娃。”唬地轉過身,她雙手叉腰,銘黃衣衫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明亮可愛,胸口起伏著,臉色紅潤,脾性三兩下就教人挑起,嚷道:「誰要當你姊姊?!你、你那麼壞、那麼惡毒,滿肚子壞水,做盡壞事,當你姊姊豈不是自貶身分?!我才沒那麼倒黴!” 自懂事以來,還沒誰這樣辱駡過他。 愈聽愈奇,他嘴邊自顧噙笑,淡淡頷首。「天賜何時得罪了虎娃姊姊,竟教姊姊這般氣惱?這中間是不是誤會了?姊姊不說明,我何以理解?”他還是「姊姊”長、「姊姊”短地叫,一派溫和地望住姑娘氣紅了的俏臉。 「你還辯解?!還敢說?!”她邊說,腳一跺。 心中的氣憤經他撩撥如泉急湧,她兩手握成拳頭揮舞著,話是壓不住了,一古腦兒喊將出來—— 「我都聽見了,我知道!那群大漢子是受雇於京城裡一戶常姓人家,他們上長白山地不僅為了挖野山參,還要設陷阱獵老虎,他們不敢面對面挑戰,只會暗地裡設機關,引著虎兒傻傻掉入,我、我都瞧見了……他們好殘忍、好過分,把受傷的大虎從陷阱裡拖了出來,那虎兒已奄奄一息,還讓好幾頭獵犬撲上去咬它,那些該死的犬類,只會仗著勢頭撿便宜,卑鄙無恥!下流可恨!”要不是姑婆不准她惹事,見虎兒們受此淩辱,依她脾性,早已施出手段懲治那群大漢子和那些可惡複可恨的狗腿子。 她不懂姑婆為什麼不讓她開殺戒,對人類的惡行為什麼能視若無睹!只因她們是修 行的精靈,脫去凡胎血肉,而世間生命自有輪轉,生死定數,她們只能冷眼旁觀、心中清明,要保持無動於衷,讓心緒不受干擾,才能更接近神性,為的便是如此嗎? 她不懂,也做不到。 見虎兒們被這般淩虐,教犬類欺陵,虎族的尊嚴掃地,她怎能容忍?! 姑婆對她這衝動熱情的性子不以為然,說她野性未脫,常教旁事觸動心弦,心中波瀾,欲望橫生,想要成仙正道難上加難。 她朝竹床逼近一步,炯炯明眸燃燒怒意。「虎兒死了,他們還拿出大刀短匕扒它的皮、抽它的筋,把肉削落煮成食物,拆下一根根骨頭,拔它的牙和爪子綁成項鍊,大剌剌地掛在頸上耀武揚威。”字由齒縫中僵硬地擠出,怒不可遏。她半點兒也不希罕修成正道,愈是清心愈現寡情,而自己這性子,怕是再三百年也依然故我,無可改變。 「這一切都是京城常家指使的,我聽到了……我還聽見他們喊你少爺,你、你們家、你的爹爹和娘親為什麼這樣壞?大虎哪裡惹了你們,要如此殘酷的殺害?”她觀念簡單,認定常氏一家全是指使者。 此次,她瞞著姑婆出走。暗夜中,本想現身咬死這群惡人和惡犬,聽他們談話,才知幕後尚有主事者,他們住在京城,花大筆銀兩雇人上山獵虎,這一聽氣血奔騰,決定從長白山地尾隨而來,她要那個惡人中的惡人死在她利齒之下,以泄心頭之恨。 面對她的指控,少年蒼白臉上掠過困惑,一閃即逝,眼神像兩潭深井,幽暗中隱藏著什麼。他端詳著她,片刻才緩緩啟口,「為了利益,人可以做出許多意想不到的事。常家重金雇用經驗老到的獵戶上山獵虎,是為取虎骨製藥,賺取更多錢財:而那些獵戶便為豐厚的酬勞甘冒奇險,這世間是這樣的,複雜卻又簡單,人殺虎、虎噬人,人與虎之間並無真正的仇恨,一切以利益當頭,從來都是如此……姊姊,你可曾想過?” 他的神態太過平靜,語氣淡然,在這寂寥夜中添上詭譎之情。最頭一個問句將虎娃差些失神的意識抓了回來,她似乎又被惹惱了,因為對方的反應與自己原先設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 好詭異,這瞬間,他話中語氣竟教她聯想到姑婆。 「我不是你姊姊!”甩掉那荒謬的念頭,她握拳咆哮,胸口劇烈起伏,虎牙隱約可見。 她生氣,氣憤人類的濫殺,也氣自己的莫名其妙。 适才,他兀自昏迷,而自己徘徊在竹床邊,她張嘴想咬斷他的頸項,利齒已磨上他的皮膚,卻怎麼也無法施勁,他周遭的氣息不知何時安定著她躁動的脾性,等回過神來,才發覺她的鼻頭流連在他頸邊,依著本能在他身上輕嗅,舌已伸出,友善地舔舐著他。 友善?!她便為了這一點氣怒驚心。 蜷在角落,她抱著頭思索許久,一幕幕虎兒們落難的景象浮現腦中,整個心都揪了起來,眼淚忍不住撲簌簌地流。她告訴自己,等這少年醒來,要當面質問清楚,她仍要咬死他,在他意識清明時下手,好好享受他眼中的恐懼,替那些慘死的虎兒報仇。 可是想歸想,事實擺在眼前,她可以回歸真身,撲上去咬死他,卻跟他在這兒你一句、我一句地囉嗦。 他臉上沒半分驚惶,面容蒼白,薄唇淡無血色,頸頰連接處和額角浮出細細的青色血筋,他的皮相文弱無力,精采的是那對眼睛,深沉靜默、黑幽幽的,像要把魂魄吸進去。 「虎娃兒……”他出聲喚著,把「姊姊”兩字刪去,瞥了眼她的小腿肚,靜靜指出,「你受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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