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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好個義氣。她像也笑了,整張臉如被飄進窗簾底的淡藍霧染得迷迷濛濛,連眸光都帶霧氣。「那……那我也會盡我該盡的那一份。”

  「好。往後若我有難,換你盡義氣救我一把。”

  他說得理所當然,五官更舒朗,心情頗輕鬆似的。

  她雙頰一熱,仍鄭重地頷首輕應,兩手暗暗緊抓著他的外衣。

  其實早該把衣袍歸還了,然而他未開口討取,她卻也裝作不知。

  她這個「病”啊,藥石罔效,病入膏肓,既是得不到人、得不到心,便只能偶爾迭迭他的影子,偷偷霸佔他一、兩件東西,靠這種不入流的把戲來撫慰自己嗎?

  「觀蓮……”他一喚,喚回她飄忽的思緒。定睛,定神,她對上他一轉嚴肅的面龐。

  展煜不想她費神在某些事上頭,但這次她險些出事,有些話不提點不行。

  「你該也知曉,去年童家和華家在商場上鬥得兇狠,後來童家的事雖解決了,我和駱斌總覺得背後尚餘留著一股勢力。”

  易觀蓮秀眉微攏,沉吟了會兒才說「童家垮臺不久,童老爺綁走華家大小姐,後來華靜眉被救出,那位童老爺不是葬身在火窟了嗎?樹倒瑚獵散,還有人替童家做事?”

  去年夏,關中另一大棉商童氏家族與華家鬥上,童老爺與西北地區一支專搶商旅的外族人馬勾結,童家為他們提供銷贓管道,那支外族人則幫童家出頭,劫走華家總倉大批成棉和生布。

  貨期在即,華家若交不出貨,商譽將大大受損,更得賠上巨額違約金,後來還是易觀蓮從易家倉庫裡調出一批棉貨過來,先幫忙解決迫在眉睫的難題,展煜才能撥出心思對付童家。之後,華家得銀毛虎霍希克的人馬相助,沒多久便一舉瓦解童家在關中的勢力,情況轉危為安。

  「不是有人替童家做事,是童家原來也僅是旁人的傀儡,童家倒了,對方恐怕損失也不小,所以在當下先退回老巢休養生息,等待機會捲土重來。”展煜坐姿隨意,假裝酒醉而松敞的前襟,在進馬車後便已攏好,至於自己的外衣,他還真沒要討回,心想姑娘家身子單薄,多披件衣服總保暖些。

  「你意思是——我的這件事可能跟那位藏鏡人有關嗎?”

  展煜點點頭。「事情仍待詳查,只是水落石出前,你自個兒也得當心,千萬別再單獨赴約,也儘量別出門,不跟新面孔的商家打交道,也暫時別跟鐘老闆往來,若有什麼事,就讓府裡人過來知會我。官府那邊,我會請人打點,讓他們多留意『快意齋』和『鳳吟閣』的狀況。”官府方面是明查,他仍得托江湖友人暗訪一番,雙管齊下。

  易觀蓮沉靜聽著,雪容偏向半掩的窗。她神態一貫清寧,斂著眉眸,淡抿嘴唇,微現倔色。不知怎地,展煜發覺自己似乎能明白她細微的神情變化所表示的意思。此時此刻的她不願作聲,靜默默的,根本是想憑她自個兒的能耐對付眼下未知的危險,沒打算讓他插手。

  然而,他早已跳進來了。或者說,是她也被捲進來,全兜在一塊兒了。既是如此,他絕不允她推拒,更不容她輕忽自身安危。

  「觀蓮……”他沉聲喚,和她比起耐性,雙目硬是盯到她把臉重新轉正過來。

  「我要你一句話。”

  一句話。他要她的保證,要她全都聽他安排。

  這簡直是……蠶食鯨吞嘛!

  他拖著易家作買賣,插手易家棉農們下種的新苗,如今還管起她的出入和交往,不是蠶食鯨吞是什麼?

  有些惱,又有些心暖,不愛他拿她當華家義妹那樣對待,偏因他的關注和親近而有說不出的欣喜。她這彆扭孤僻的性子,陰陽怪氣的,莫說旁人,連她都要惱厭起自己了。

  「嗯……”她敗陣下來,螃首不太甘心一點,終於應承了。展煜心中暗歎,還想再說什麼,馬車卻在此時停頓。

  「小姐,咱們到了。”鴻叔的粗嗓透過前頭布簾低低傳進。「煜少爺,待小姐下車入內休息,咱送您回大街盡頭的華家大宅吧!”

  「鴻叔,別麻煩了,才隔幾條街巷,我自個兒走回去便行。”說道,他揭開車後的布簾子,利落地躍下車廂。

  他撥開輕散在面龐的幾縷髮絲,側目一瞥,見那清冷姑娘也鑽出車廂,她頂上的布帽已除,烏絲迤邐至腰際,瓜子臉好小,小而秀氣,那模樣看來比真實年紀還要小上幾歲。

  她秀眸怔怔然,彷佛欲言又止,薄身獨立在偏藍的霧氣中。

  展煜心頭微微繃緊,對她的憐惜不禁悄增。

  他想起義妹華靜眉,她和靜眉都是外表沉靜淡定的女子,不同的是,靜眉愛笑,一張菱唇總噙著彎彎的寧弧,眉眸慧黠溫馴。而她的靜則是一種沉鬱的氛圍,是孤傲、隱伏、忍而不發的,像是太習慣壓抑思緒,她不太笑,她偶爾的淡笑常帶飄忽,夢若飛絮,飛絮如夢,讓他總想把她納入護衛的範圍。若是笑眉在就好了,讓笑眉兒多跟她混在一塊兒,她肯定也抵擋不住笑眉天生熱情的脾性,再如何清淡如雪,遇到那顆充滿熱力的火球,也要被融作一灘水……

  不,是跟著燒沸滾燙啊……

  笑眉……

  腦中浮出一張豪爽可愛的笑臉,燦亮若星的大眼睛、飛揚不馴的細眉兒,那姑娘偏愛湖綠色衣裙,騎著她的琥珀大馬暢意飛馳……

  驀地,他背脊一凜,拉回神智。

  幽深的瞳心定下,他的眼再次映進那名清秀少言的女子,後者依舊靜靜佇立在原地,如一尊玉雕的塑像。

  他身子轉正,居高臨下注視她,未語先笑,上薄下厚的兩片嘴唇勾出淡弧。

  「有一件事你說對了。”

  微仰臉龐,易觀蓮迷惑且被動地回望他。「什麼……”

  「我要的不是靜眉,一直是另一個。”她瞧出來也道出口,他索性就認了,不願否認。再者,被她看出心事,他竟有種尋到知心知己的欣然味,不壞不壞……「觀蓮,我會把她帶回來,她跟著銀毛虎霍希克出關外,都痛快玩過一年,也該是時候帶她回來了。”

  這陣淡藍霧何時會散?

  為何霧越來越濃,濃到她幾已瞧不清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

  抑或並非霧濃,而是她眸底覆霧了,所以看不清他、看不清他……

  纖細身軀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嘴角微翹。

  「快進屋內,別著涼了。”男人徐笑,幫她拉攏身上那件屬於他的外袍。

  易觀蓮目送他轉身走遠,清俊身形被霧氣漸漸抹淡,她癡癡抬手,抹掉眼裡已縊湧出來的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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