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恩那 > 奴家壞 | 上頁 下頁


  傻大個兒跟著她笑,雙頰捺著兩道深酒窩,兩排白牙發亮,像是姑娘笑了,他也就歡喜,姑娘究竟因何而笑,倒也不需多深究。

  「你是不是弄丟什麼東西?我瞧你方才原地轉圈圈兒,嘴裡還自言自語。”他忽地問。

  朱拂曉搖搖螓首,指尖下意識撫過紫羅裙,笑不離唇。

  他驀然恍悟地挑高濃眉。「你迷路是不?”

  聽到她柔軟歎氣,他再次咧嘴笑開,安慰道:「這座『長春/藥莊』的格局確實挺複雜,幾年前這兒常鬧山匪,所以主人家才把藥莊建得高牆深院,教裡邊的人好防守,外邊的人不好攻。莊子裡東西互通、南北相接的小路又多,你頭一次來,自然鬧不清楚。”

  「就算來再多回,也難有鬧清楚的時候,反正是迷路迷定了。”她毫無找路的天分,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不怕的、不怕的!你、你先等等啊……我把東西放下後就帶你回去,我認路的能耐是一流的。”若非他雙手各有事物,肯定要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就怕姑娘不信他。

  「呵,你鼻子這麼好使,認路的本事堪稱一流,又懂得養馬,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呢?”把他風高浪急的模樣瞧進眼底,朱拂曉的語氣倒是慢幽幽的,若仔細些、心眼多些,能聽出隱在話下的輕諷意味,但……也得對方聽得懂。

  「……我不拿手的事嗎?我其實……唔……腦子不太靈光,沒法兒一次記太多事。”他一臉抱歉。

  夜色寧靜,兩人一時間無語。

  朱拂曉也不急於打破沉默,好半晌才歎出口氣。

  「你說要領我回去,你曉得我住哪處跨院嗎?”

  他無絲毫遲疑地點頭。「再三天就是『藥王廟』廟會,這是地方上的大事,少不了要舞龍舞獅,唱幾台大戲。每年這時候,幾位分堂掌事都會齊聚『長春/藥莊』,莊內連擺三天酒席慰勞底下人……”略頓。「今年,聽說主人家請來江北『綺羅園』的花魁娘子……今兒個傍晚有貴客入住藥莊,就下榻在西側菊院,大夥兒私底下傳來傳去,我多少聽到了一些。”

  他目線不自覺放低,顴骨處的膚色深深紫紫的,有些古怪……朱拂曉方寸驀然生波,難以言喻的滋味蔓延。

  眼前這個憨頭大個子是在害羞嗎?

  她看不出他真實年紀,該有三十好幾,但那張樸實大臉一咧嘴笑,眼神亮晶晶,輪廓柔和,模樣又顯得年輕許多。

  「你家主人好大手面,金元寶一箱箱往『綺羅園』裡送,逗得我家金嬤嬤笑得兩眼都快睜不開。嬤嬤她鬧了我整整五日,不依不撓的,說是無論如何都得賣給『長春/藥莊』一個面子……這面子我當然得賣,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是拿錢辦事,專程趕來陪藥莊的大爺、小爺們飲酒作樂,可不是什麼貴客。”她似笑非笑,眨眸時,長睫真如小扇,輕佻地睞了男人一眼。「奴家朱拂曉,不知馬夫大哥貴姓,如何稱呼?”

  他望著她,握住木桶把手的指節繃了繃,好一會兒才訥聲答:「這兒的人都喊我阿奇。”

  「阿奇?”扇睫帶趣又掀。

  「嗯。”他兩排白牙在夜裡發亮。

  此際,躁動聲清楚傳來,他挺直身背低叫了聲,忽問:「馬兒餓得發脾氣了,你想看它們吃草嗎?”

  朱拂曉早忘記上回說不出話來,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的人生鮮少有驚奇,生於「綺羅園”,長於「綺羅園”,生母香消玉殞前,曾是江北名動一時的花中狀元,她只是走上與娘親一樣的路,所有的事如此自然,命中自有定數,該做的、該學的、該唱的歌、該彈的曲引、該放的誘餌、該拿捏的進退應對……日子過得確實精彩,只是身處風塵多年,風花雪月再美,她也無感了。

  今晚,她在一座大莊院迷了路,遇到一個叫作「阿奇”的男人。

  阿奇真是挺奇的,不來邀她飲酒賞月,卻邀她一塊兒喂馬嗎?

  心緒浮動,她仍一臉靜謐,僅勾唇頷首。

  「馬無夜草不肥,阿奇大爺若日日送上帶露夜草,養的馬肯定肥壯得很,怎能不跟去瞧瞧?”

  聽到應允,他像是極歡喜,一時間不能克制,粗獷大臉被一抹笑擺佈得眼眯嘴開,他雙唇張張合合,抿著、舔著、咧著,歡喜得想多說什麼,偏口拙得很,最後卻道——

  「你、你別喊我大爺,千萬不要啊,我……我是阿奇而已。”

  他顴骨上古怪的暗紫色有加深的跡象。

  頭一甩,他跨步走過她身旁,不好意思再多瞧她似的,他逕自往前走,邊拋出話。「來吧,我給你看我養的白雪駒。”

  朱拂曉打量著那寬肩窄腰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抿抿唇,直到他消失在轉角處,她才深吸口氣快步跟去。

  走過轉角,石牆的另一邊豁然開朗。

  除了一大排搭建得相當扎實的馬廄,院內空地上還擺著為數不少的曬藥架,入鼻的氣味混著藥香、草腥和馬匹氣味,似乎還夾雜更多東西,但朱拂曉沒心思細分,她瞥見馬廄內的五匹白雪駿馬後,人便被勾了魂似的,只懂得癡癡走到廄槽前,眸光癡癡瞧著,隔著粗圓木欄,不自覺癡癡地伸出手。

  「小心!”阿奇低叫了聲,忙擱下水桶和青草,搶步過來,大掌包住她快要碰到馬頭的柔荑。

  「我只是想摸摸它——啊!”她陡然驚呼,因那顆巨大馬頭突然一甩,長鬃如流蘇,美則美矣,哪知它下一瞬竟張大馬嘴,壞脾氣地撲咬過來!

  阿奇反應甚快,抱著她疾退一大步。

  「沒事吧?有沒有怎樣?受傷了嗎?”他急得直皺眉,拉著她的小手翻來覆去地拚命察看。

  朱拂曉也不抽手,柔順地由著他擺佈。

  天曉得,她骨子裡根本沒幾分柔順的味兒,更別說在男人面前,就算有,也是裝出來的多些,然而此時此刻,她柔順得很甘願,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玩意兒橫在她與阿奇之間。

  阿奇的手好大、好暖,掌心厚實,指節明顯。

  阿奇的力氣該是強大的,擔心傷著她,那雙粗糙巨掌捧著她小手的方式太過小心翼翼,翻看她小手的動作未免也太笨拙,拙得讓她潤指不自禁動了動,指尖突生怪異的麻癢,竟想用力反握他。

  好怪。今晚的她很怪。她遇上一個怪人。

  她朱拂曉不會對任何男人主動。

  她從來不需要,亦從未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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