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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一個人走,總有幾個刹那之間備感蒼茫與孤立。彷徨走在錯綜複雜的地鐵中,費力的解讀著地圖與路線,幾次的迷失錯入不知名的陰沉暗巷,在十字街頭尋不著往東或北的指標,易傷、脆弱、惶然,像初臨異國的心情,所見所遇都是陌生的靈魂。總在山窮水盡最煎熬時,獲得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個探詢的目光,我終於瞭解某個作家所說:在陌生的城市獨自旅行,我學會信賴陌生人。

  當時不明白,因為陌生人的一點善意,支持自己一路走下去。後來,讀到了史蒂文生的話,我把它抄下做為這段旅程的印證……人類仁愛的歷史,使得這個世界變得令人比較容易忍受。如果沒有一些仁慈的話語、仁慈的注視、仁慈的書信……那麼生命的本身也不過是個無聊的笑話。

  陽光和心情正好的時候來海德公園是一種享受,找一塊深藍的蒼穹或茵錄的碧潭旁躺下,什麼也不做,就只是貼著這土地,靜靜聆聽這城市的心跳,感覺風在耳際輕輕拂過,將一陣陣無可辨別的花香送入鼻端,感覺陽光穿過枝葉而下,暖暖的熨貼著皮膚,疏通著四肢百骸。

  躺得懶了就起身走走,沿著指標從容優閑的自由穿梭在花園各個角落,地方太大,說不出哪個轉角處有什麼樣的驚喜在等著,或許是大片叢生的綠林、渾然天成的湖泊,時間對的時侯,還可以在東北角的演講角落聽聽各種無奇不有、大發厥詞的演說。

  在這裡,時間成了一種虛無的名詞。時間是什麼?時間是午後草地上一場長長的散步;時間是偶爾從咖啡座飄來和著濃醞香味,似有若無的音樂聲;時間是偶爾雨飄下來一陣沾衣欲濕的雨滴,卻又如同來時一般迅速的在陽光下蒸發無蹤;時間是引領我在燈火輝煌裡安然入眠的燈影投射,殷殷企盼著,一個甜美的夢。

  終於還是來了。

  即使在來前早已贊完了一系列的大英導覽叢書,當真正站立在博物館前時,還是不由自主的被眼前所呈現的氣勢震得獰不及防,跟槍倒退。

  文明的縮影盡在其中。身歷其境,不由自主被人潮推著,就像被歷史的洪流推著,看著雅典帕特濃神殿的石雕,古地中海文明,栽進去就出不來了。

  九十多間的展覽室,七百多萬件的收藏品,一場感官極致的饗宴。

  一七五三年當英國政府自Sloane的手裡買下他畢生收藏,並建立了這座世界最早的博物館後,隨著英國國勢日強以及殖民心態的遺布,許多的探險者和旅行家,從世界的各處尋覓了無數文明的珍寶,輾轉的來到了這裡。

  看見中國最精緻的東西,有時空錯亂之感,一時間還以為走回到中國,道士塔這些東西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被忽略,日漸式微的文化資產,卻在別人的土地上被珍貴的保存著。

  在細細的看著中國文明的同時,心頭沉甸甸的,思緒回到一個冬天,讀著餘秋雨的夜晚,一回身,像看見了遠遠站立著,那個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的王道士。

  因為千百個王道士的關係,我因此站在別人的土地上贊著自己民族的歷史。

  一股尷尬交雜著悲哀的複雜情緒突然湧生,一向如此,屬於中國民族的成就,卻在別人手上開花結果,因為自己的民族沒有保存的能力。

  或許有人要說,這部分的寶物取得的手段固然可議,但是博物館保存人類文化資產的用心,卻是無庸置疑。這點我承認。然而我卻總是記得道士塔裡,一個詩人寫著:那天傍晚,當冒險家使坦因裝滿箱子的一隊牛車正要起程,他回頭看了一眼西天淒豔的晚霞。那裡,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

  一直記得有回在英國住宿時,一位櫃檯人員用高傲鄙視的口氣說:『臺灣人?你們臺灣人最喜歡貪小便宜,老是順手牽羊偷一條毛巾、帶走一塊肥皂什麼的!』一副睥睨的眼光。我想起大英博物館,當時直覺地想回她:比起你們從整個中國偷走的,我們同胞拿的還算客氣了。但終究忍下來。又如何?即使贏了一場意氣之爭,終究,整個民族的歷史傷口仍舊疼痛著。

  大部分的人都喜歡旅行,旅行是一種快樂,脫軌的快樂,一成不變的生活無味如同嚼蠟,我們被拘束的靈魂都渴望偶爾的脫軌,像教室裡正襟危坐的學生被午後穿透枝葉的陽光、徐徐的涼風、碧茵的綠地所吸引而蹺了課,於是覺得當天的陽光特別的耀眼、心特別活躍。

  當蹺課成為一種常態,自我放逐變成一種負擔,開始想下一站該往哪裡走時,我想,是該告別的時侯了。

  下一站該是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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