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夫妻(36)_凱琍

三十六

　　唯一慶倖的就是我能陪肥肥走完最後一程，我希望我能活久一點，至少把我的貓狗和爸媽都送走，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只有自己送他們離開，我才會覺得圓滿了。

　　我是個神經質的人，跟誰都無法長久相處，吃一頓飯可以，玩一整天也可以，超過一星期我可能就要閃人了，以往談戀愛的時候幸好沒同居，跟男友度個週末已經夠了，日久相處總是有困難，因為我的個性太難搞，唯有獨處最自在。大學離家四年，畢業後獨居八年，後來我搬回爸媽家住，也經過一些衝突和妥協，最後保持距離才得以和平，至於貓狗們不會說話，在一起當然沒問題。

　　我這個人總是未雨綢繆（也就是想太多的意思），因而有未老先衰的徵兆，例如白髮、健忘、癡呆等等，目前還在中年危機沉浮，就開始想著老年生活，真是不老都不行呀。回憶過去，我好像什麼都特別早，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發情。

　　幼稚園開始我就對男生有興趣，小學三年級跟蹤男生回家，六年級強吻男生，雖然只是親臉還是把對方嚇哭了，國中因為滿腔少女情懷，在筆記本上寫愛情小說，高中認了乾哥然後進化成男友，大學時代發願每年夏天都要去墾丁，順便談一場戀愛，工作後那更是花花世界、鴛鴦蝴蝶……

　　唉，如此頻繁的發情，難怪我的白髮特別早發，荷爾蒙都提前用完了，真奇怪怎麼還沒停經，可以省下衛生棉的開銷，總之我已心如止水，只剩一張嘴，提前進入了阿婆階段。

　　過去我喜歡戀愛但不想結婚，看了太多婚姻失敗的例子，自己也沒信心堅持下去，雖說現在對男人只剩YY的念頭，看看就好並不想吃，卻也不後悔那些戀愛過程，偶爾複習自己的愛情故事，發現自己還真是個剽悍的角色啊。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可能很多人也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我自己的感覺是格格不入，世界上好像只有我一個人，也許我是外星人或穿越時空而來？我看似隨和好相處，跟陌生人也聊得來，其實外熱內冷，幾個好友也是偶爾聯絡，一年見幾次面而已，在我身邊仿佛有個隔離圈，別人進不來，我也不想出去。

　　不過別以為我很悲觀，大致來說我覺得人生很美好，有許多值得欣賞的音樂、電影、小說，還有好吃的食物、好看的風景、好玩的貓狗。不管人生結束在哪一刻，我不會有太多遺憾，因為我一路走來，回憶豐收。

　　肥肥的日子不多了，食欲減退，呼吸沉重，精神不振，又長了一顆腫瘤。

　　今天我爸開車，我抱著它去看醫生，打了針拿了藥，再帶它去洗澡剪毛，跟老闆娘說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又買了些罐頭希望它會喜歡吃。回家的路上經過堤防，我抱著肥肥坐在後座，打開車窗讓風吹進來，扶著它的前腳放在窗邊，它的反應不錯，眼睛亮晶晶的，專注看著窗外風景。以往我開車載它的時候，它會主動趴在窗邊看風景，讓風吹歪它的耳朵，舌頭也伸出來，表情超可愛的。

　　看它終於有興奮的表現，我不禁一陣心酸，告訴爸爸停在一處空地，我抱著肥肥走到草地，讓它躺下來感受幾分鐘，堤防曾是它最喜歡的地方，但也許沒機會再來了。回想過去十五年，我沒有後悔跟肥肥的相遇，但多少有些遺憾，我應該多帶它出去玩，多煮些適合狗吃的食物給它，多陪它多抱它多說我愛它。

　　肥肥應該算是一隻幸運狗，生活環境沒有變過，家人也沒有換過，從小到大都住在我家，直到死亡我們也會陪著它。我替它拍了不少照片，還有幾段錄影，雖然老了以後它常要看醫生，大部分的狗生仍是快樂的吧，貪吃愛玩會爭寵，像小孩一樣天真，也很容易滿足，拍拍它的頭就夠了。

　　記得以前只要有人回家，還沒走到我家四樓的門，肥肥就會聽出腳步聲，趴在門口等待，等人開了門就跳起來迎接，還會發出狼嗥一般的歡呼，千萬不能叫它不要叫，它只會更加熱情的大叫。然而在它癱瘓以後，別說迎接家人回來了，就連叫幾聲也很少了，我看得出它的心情很悶，不能動的動物還能叫動物嗎？我只能儘量給它周到的照顧，希望最後一段日子讓它過得舒服些，懷念我們有過的回憶，感謝我們有過的回憶。

　　肥肥生平最大樂趣就是吃，吃起來就像吸塵器，幾乎不用咬就吞下去，不知在心急什麼，又沒人會跟它搶，有時看我們吃飯還會看到流口水。因為它喜歡翻垃圾桶，我家垃圾桶都要往高處放，它曾經連煙蒂、衛生紙都咬成碎片，當真有這麼餓嗎？它名叫肥肥也真的很肥，我們沒有少給它吃飯，後來還努力的減肥過呢。

　　它跟我家前後四隻貓咪有如競爭對手，可惜它擔任的角色通常是手下敗將，它曾被貓的飛拳打在頭上，喜歡偷吃貓沒吃完的飼料，看到我抱貓就會過來湊一腳，非要我也安撫它一下。貓跑得快、跳得高，肥肥根本就追不上，也不曾激烈打鬥，因此我家可說是貓狗和平的世界。

　　肥肥因為從小跟人生活，不懂狗界規矩也不知狗外有狗，每次看到路上的狗就想沖過去咬一口，要不然就汪汪大叫對狗示威，以為它自己是狗界女王，也不管對方是大狗或小狗、凶狗或善狗，非常的不知好歹。碰到這種情況，我只能把它的牽繩拉緊，不讓它靠近其他狗，免得它哪天被咬才知道狗生冷暖。

　　肥肥曾有兩次走失的記錄，那時我不住在爸媽家，聽說它走失的原因是屋門沒關好，它一跑就從四樓跑到樓下，然後就不知回家的路了。第一次走失，我花了半天的功夫找回來，它躲在附近一處檳榔攤的臺階下，一臉很無辜很茫然的樣子，我哭笑不得的把它抱回家，它被我爸打了屁股就抓去洗澡。

　　第二次走失，我找了七天的時間才找到，除了上網貼訊息還到處發傳單，這次它真的跑很遠，雖然還在蘆洲，卻是騎機車路程十幾分鐘的地方。我得到的第一個線索來自警衛阿伯，他說肥肥跟著工人跑進社區大樓。因為那些工人帶了便當，它聞到食物香味就跟人家跑。接著，有位小姐看到我的尋狗啟事，通知我說她曾目睹肥肥的肥蹤，除了說明地點還補充一句它太肥了！

　　我騎車到該地點沿路尋找，邊找邊發傳單，從白天到晚上。

　　終於再次有人通知我。對方也是一位小姐，問我說肥肥是不是尾巴短短的。我說對啊對啊！善良的小姐就說肥肥跟在她背後，她買鹽酥雞的時候看到我貼的傳單，碰巧肥肥因為鹽酥雞而尾隨她，導致她不通知我都不行，感謝食物強大的力量，否則我怎能找到肥肥呢？

　　我要帶肥肥回家的時候，它好像有點不認識我。難道流浪的日子過得太滋潤，讓它樂不思家了，可能有過流浪覓食的經驗，肥肥回家後養成一個新習慣，就是翻垃圾桶並到處找吃的，以前它愛吃歸愛吃，可沒有這麼誇張。我們除了把垃圾桶往高處放，桌上的食物也要小心防範，它曾跳上我的床再跳到我的書桌，把整杯果汁喝光光還不會滴到桌面，見識到肥肥強烈的覓食決心，我們都養成了護食的好習慣。

　　因為這兩次走失的教訓，我家貓狗後來都有打晶片，戴的項圈也有名牌，上面刻著我的電話號碼，萬一走失還能有找回的機會。平常在家我總是怕屋門沒關好，一時看不到貓狗就開始找。

　　確定它們都在家裡才放心，實在是找貓狗找怕了，什麼都比不上平安重要，而健康呢，維持再久也有衰退的一天，只是在告別之前，我會珍惜相守的時光。

　　告別的時候已近，十月二十一日淩晨一點，外面下著冷冷的雨，肥肥永遠的離開了我們。

　　前天才帶它去看醫生、洗澡剪毛、到堤防兜風、拍了幾張照片，仿佛都是為了離別做準備，才沒兩天它就走了。早上它的胃口還不錯，晚上卻變得不想吃飯，午夜前連水都不喝了，一直喘息、一直抽動身體，很痛苦的樣子卻發不出聲音，在午夜過後沒多久，它不再呼吸也不再受苦。

　　因為它已病了一段時間，我在心情上能接受它隨時會離去，可惜它斷氣的那一刻我沒看到，當我發現時它已過世，摸摸身體仍是暖的，應該剛走沒多久。我替它清理了排屎，擦拭身體，蓋上被子，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不用再吃藥打針受折磨。

　　自從乳癌手術後它變得癱瘓，已有兩個月的時間了，我儘量多給它翻身、清潔、按摩，也做了簡易輪椅讓它走動，隨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偶爾我出門也會儘快回來。然而，它的身體機能還是急速下降，只有對吃的依然情有獨鍾。雖說越來越挑食，也不至於完全吃不下，直到過世前幾個小時，它才對食物失去了興趣，我知道吃是它生平最大愛好，一旦吃不下了，生命也留不住了。

　　狗的十五歲大約是人類的七十五歲，肥肥已經是個老婆婆了，跟我蔡阿婆也算絕妙組合。我為它所做的有不足之處也不完美，但我私心認為它仍是愛我的，看到我會高興、想靠近、覺得安全，雖然我不是主動當了它的飼主，卻有種種因素促成我們在一起，想來都是老天安排好的緣分。

　　從淩晨到上午，雖然蓋著被子，肥肥的身體仍逐漸變冷、變硬。我找了個合適的紙箱鋪好布，跟爸媽一起把肥肥放進去，最後一次摸摸它、陪陪它。中午，我哥回來一趟見肥肥最後一面，說起肥肥小時候的事仍覺得捨不得。下午，寵物殯葬業者來帶走了肥肥的遺體，至此我們家不再有阿狗、不再有肥肥。

　　親愛的肥肥，我們告別的時候已到了，希望你這輩子留有快樂的回憶、溫暖的感覺，你帶給我的是像孩子一般的歡樂，最懷念的是你在草地上奔跑，我叫你一聲你就回來，你奔向我的模樣太可愛。這幾年因為你的骨刺和關節炎，我只能牽著你慢慢走，你仍是精神煥發，非常喜歡探索這世界，我會記得我們一起散步的情景。有你在，一人一狗一世界。

　　（全文完）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