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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溫度計上是什麼數字?」

  「你看到的蟲是什麼顏色?」

  陽光下,丁凱軒必須戴著帽子和墨鏡,以免過度刺激眼睛,跟周圍環境難免有色差,他的視力看遠比較清楚,看近反而模糊,因此需要女兒做他的放大鏡,丁俞涵以最簡單的語言回答父親,雖然沒有說說笑笑,這已是他們最貼近的時刻。

  「爸,你流汗了。」丁俞涵拿毛巾給父親,她記得母親說過,不能讓父親的汗水流進眼中,那樣對眼睛的恢復不好,因此她隨時注意著。

  「謝謝。」丁凱軒抹去額頭汗水,眼底不禁熱熱的,怎麼才沒幾天的工夫,女兒已經不怕他了,還會主動拿毛巾給他?以往他在醫院呼風喚雨時,女兒可不曾用這種崇拜眼神看他,原來做農夫比做醫生容易博取女兒的歡心。

  許書婷站在家門口,看到這一幕,忍不住拿起相機拍照,丈夫和女兒並沒發覺,她偷偷抓住了這瞬間,原來過去這段日子的辛苦奔波,就是為了這一瞬間呀。

  隨著日出日落,菜園裡自成一種生態,從發芽到收成,每天都有不同變化,丁凱軒種了番茄、小黃瓜、甜椒、油菜、紅鳳菜,一一成為桌上佳餚,就算許書婷再怎麼不善烹飪,仍掩不住那好滋味。丁俞涵愛極了這些美麗的菜,覺得它們像花一樣,愛到幾乎捨不得吃,直到母親說要拿去丟掉才肯吃光光。

  許書婷常開車帶女兒出去逛逛,買些生活用品回來,但丁凱軒從來不參與這項活動,除了自家附近,他不曾到鎮上或鄰居家,甚至不肯走遠一些,他可以面對妻子和女兒,卻不想和其他人往來,怕人家問他的職業、問他的眼睛,現在的他還回答不出來。

  許書婷希望丈夫不要忘了還有個世界,他們不是隱士,只是需要較緩慢的生活節奏,這天趁著女兒午睡時,她主動邀請丈夫。「我們去散散步,好嗎?」

  桌旁的他正在記錄菜園日誌,像個小孩一樣,學習把字好好的寫在格子裡,內容是關於整枝去芽、輪流種植、保養水土,每件小事都是學問,依照他完美主義的個性,不一一規劃好是不行的。

  「你要當導盲犬?」他不是嘲弄她,而是嘲弄自己。

  「什麼導盲犬?你只是看不清楚,我算是你的導遊。」她立即糾正他,口氣嚴肅,然後又想到,以前她哪敢這樣跟他說話?在發生這麼多事以後,他不再威嚴,她不再柔弱,距離也隨之拉近了。

  「我不想出門。」他停下筆,視線轉向妻子,她的臉似遠似近,眉目之間仍是動人,在他能看清楚的時候不懂欣賞,現在只留下一份蒙矓美,有幾次他想要摸摸她的臉,伸出了手卻覺羞澀,那種親匿動作似乎不太適合他。

  看來不做點大動作是不行了!她鼓起勇氣,走上前握起他的手。「在台語的說法裡,夫妻不就是牽手嗎?我們一起出門,不會有事的。」

  拜託他千萬別甩開她、別嘲笑她,她可是第一次這麼做,儘管兩人連孩子都生了,有些男女之間的情節卻還不曾發生,在某方面來說,她仍是個憧憬戀愛的少女。她需要戀愛,而且她不要別的對象,他若知道了,會不會覺得她很傻?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愛上他的,也許是他說離婚條件的時候,也許是在她作惡夢醒來的時候,也許是他在菜園跟女兒相處的時候,但也許就是現在,在他那樣震驚又無助的眼中。

  他完全呆住了,直直望著她,腦中翻騰無法言語,很想問她一句:「我們要開始戀愛了嗎」,卻又遲遲開不了口。她可知她的小手,緊緊掐住了他的心,因此會覺得痛,卻又捨不得她放開,請一輩子都操控他吧,他不怕失去自己,只怕失去她。

  終於,他反握住她的手,隨著她的腳步,踏出家門。山間微風徐徐,兩人在路上慢慢的走,不趕著去哪裡,不急著去見誰,只是慢慢的走。

  經過幾戶鄰居家時,許書婷向他們打了招呼,丁凱軒只是點頭致意,她感覺得出他的僵硬,也不勉強在一時,轉個方向,走向大榕樹下的土地公廟,以往他們牽手是為了旁人眼光,一對夫妻總該表現出恩愛模樣,現在路上看不到一個人,他們反而不想鬆開手。

  走累了,就坐在大榕樹下,享受大自然的涼蔭,她帶了一瓶水,兩人一起喝,似乎特別甜。

  「你流汗了。」她還準備了手帕,隨時替他擦汗。

  「謝謝。」

  「不客氣。」夫妻倆說話這麼客氣做什麼?旁邊又沒別人,但誰知道呢,習慣難改吧。

  這是一個很適合睡午覺的秋日,除了風聲之外就是鳥啼葉搖,無聲勝有聲之間,他卻忽然想說話。「其實小時候我很討厭醫生,也不想成為醫生,原本我的志願是做農夫。」

  「啊?」他光是說討厭醫生就夠驚人了,居然還想做農夫,他確定是在說自己的事嗎?

  「我和你的家庭背景很像,我爸媽都是醫生,我哥哥姊姊也都是醫生,從小他們就希望我當醫生,我卻對這一切覺得厭煩,搞叛逆搞了一段日子,但是當我選填大學科系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醫學系,可能是想讓家人刮目相看,證明我也辦得到,沒什麼了不起。」

  她可以想像,他要鬧的話絕對可以鬧得天翻地覆,這男人就是一副硬脾氣,但繞了一大圈還是選擇做醫生,當初他的家人應該都跌破了眼鏡。其實她也這麼想過,但沒本事達成,光看到血她就腿軟,只能佩服的說:「你真有毅力。」

  「當然,醫學也有它迷人之處,我很快就一頭栽入,不過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想讓別人羡慕我、佩服我,這是一種幼稚的心態,漸漸的我對此不滿足,還想看到更高處的風景,我以為那就是人生的目標,在最年輕的時候得到最大的榮耀。」他不認為往上爬有什麼錯,只怪他自己太極端,為達目的不惜一切,才會跌得那麼慘重。

  「在那麼高的地方,不會覺得寂寞嗎?」

  「你說得對,是很寂寞。」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其實那風景並非絕美,只是一再拋棄的過程和結果,拋棄健康、拋棄家人、拋棄自己,到最後,真的什麼也沒有。

  「可是你做每件事都好認真,不像我,沒半點專長。」無論是中文系、攝影課、家庭主婦,她都做不到一百分,唉,半調子的人生。

  看她歎息,他微笑起來。「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專長就在於溫柔,但是又很剛強。」

  「我哪有剛強啊?」她抗議道,噘嘴又瞪眼。

  他甚少看到她這表情,更是笑得忍俊不禁。「你強悍得讓我無能為力,只好什麼都聽你的。」

  原以為自己娶了一位有氣質、有涵養的名門淑女,在兩人大吵特吵那一天,他的幻想就幻滅了,但他很高興發現這事實,她並非木頭美人,而是個有感情、有脾氣的人。她的堅持讓他感動,若非她一手安排這一切,此刻他只能在黑暗中自憐,哪有今日的陽光耀眼?

  「哼~~」兩人居然鬥起嘴來,她實在不敢相信,但一切就這麼自然的發生了。他的笑聲對她是陌生的,同時也是悅耳的,仔細一瞧,他耳鬢的白髮變得沒那麼明顯,似乎跟皮膚一起曬黑了,他才三十二歲,之前應該是用腦過度才會少年白,從今天起別想那麼多,自然就會變年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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