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分男人(17)_凱琍

十七

　　「你小時候……圓圓胖胖的……長大後怎麼會這樣瘦……”王萱儀歎口氣，早就忘了女兒離家前的不愉快，經過這場手術，等於鬼門關前走了一回，她什麼都放下了，只放不下對孩子們的愛。

　　聽著母親的話，陣陣淚意湧上眼角，但她強自忍著，過去當成耳邊風的嘮叨，現在聽來是多麼寶貴，只盼望母親能嘮叨她一輩子。

　　「這幾年來，威迪和成翰都結婚生子了……現在媽只希望你找到一個好歸宿，這輩子我就了無牽掛……可以死而瞑目了……”

　　「媽！”一聽到「死”這個字，淩逸心底某一處崩潰了，眼淚不自覺奪眶而出，紛紛落在母親的手中，落得那麼急那麼多，情感的開關一旦被打開，只能以淚流滿面作紓解。

　　王萱儀心疼極了，替女兒抹去淚痕。「你別哭、別哭……人總要一死，我不怕……我只盼有個人照顧你，不要像我一樣，這輩子忙呀忙的，沒得享福……”

　　淩逸靠在母親肩頭，已是泣不成聲，她恨透了自己，白白浪費了七年孝順母親的時光，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什麼都願意聽話，只求母親能健康快樂。

　　「淩淩，我聽你弟弟他們說……你拿到博士學位了，還在大學裡面教書……我在靈堂前跟你爸爸說了，我相信他會以你為榮，因為我也是……我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聰明的女兒……”

　　「我才不聰明，我是傻瓜！我早就應該回家的，對不起、對不起……”淩逸越哭越是心酸，不懂老天爺為何如此殘忍？母親這輩子從未享過福，辛苦帶大了三個小孩，女兒卻賭氣離家，現在母親又病得這麼重，命運的安排豈有道理可言？

　　「你終於完成了你的理想，現在媽就盼你能有份好姻緣……我最擔心、最牽掛的就是你……”

　　隔了七年多，終於看到母親和姊姊的相見，淩威迪轉過身去，偷偷擦淚，淩成翰則深吸口氣，勉強自己平靜說：「媽，你先好好養病，別擔心這麼多。”

　　王萱儀微笑了，那是一個母親最滿足的微笑。「今天我好高興，看到你們三姊弟在我身邊……等我去見你們爸爸的時候，我會跟他說，你們都是乖孩子，全世界最乖的孩子……”

　　楊聖傑站在病房門口，透過門縫聽到了一切，表情若有所思。

　　看來，是他該踏出第一步的時候了。

　　探病時間結束了，楊聖傑扶著淩逸搭上計程車，她像縷遊魂似的，走路都要有人牽引。

　　從醫院回到家，他迅速煮好了一桌飯菜，通常她在開飯前就會乘機偷吃，但在今晚她毫無胃口，面對佳餚只會發愣，昕有感官都失去知覺。

　　「淩淩，可以吃飯了。”他提醒她。

　　「抱歉，我什麼也吃不下……”她看不到也聞不到食物的美好，她無法感受。

　　他攪拌好沙拉醬，瞄了她一眼。「你媽都說你變瘦了，你怎麼可以不吃飯？”

　　「別說了！”她雙手掩面，幾乎又要落淚，一想到母親不顧自己病重，還擔心她變得太瘦，這叫她心痛如絞，只盼將自己的生命和母親交換。

　　他拍拍她的肩膀，坐到她身旁。「雖然才認識兩個月，但我算你的朋友吧？”

　　「那當然。”儘管心亂如麻，她回答得卻毫無猶豫，有些相處二十年的人也沒他們這般交情。

　　「你是怎麼離家的？願意告訴我嗎？”

　　「你想聽？”她愣了一下，腦袋還轉不過來。

　　他故意撥亂她的劉海，想讓她振作點精神。「拜託！身為不知名作家，絕對要聽遍世間故事，才能寫出最感人的作品呀！”

　　「我的故事很無趣，做不成你寫作的材料。”她苦笑著搖頭，一個任性女兒的故事，能有什麼意義？

　　「說說看吧！有不有趣由我決定，別那麼小氣。”

　　在他溫柔催促下，她不禁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任往事悠悠地浮上腦海——

　　「……我六歲那年，父親就過世了，母親堅持不再婚，一手帶大我和兩個弟弟，她的用心和堅強我們都看得到，偏偏我跟她一樣好強，從小就會跟她鬥嘴，從穿什麼衣服、念什麼書、交什麼朋友，我們的想法有天壞之別，像是兩條平行線，無法交集……”

　　「你跟你媽滿像的，眉宇之間有股英氣。”難怪硬碰硬，越吵越熱，或許她們母女倆都一樣固執吧！

　　「我大學念的是歷史系，我媽就已經快氣炸了，後來我想再考研究所，我媽一聽我要念人類學系，不只強烈反對，還威脅說要是我考上，就不用回家了。”

　　「她到底希望你做什麼？”他實在不懂，這款母親真少見，女兒既有心向學，當然要多加鼓勵呀！

　　「她希望我當老師、當公務人員，穿上洋裝和高跟鞋，快找個好男人結婚生子，別一天到晚像個野人到處去挖寶。”淩逸歎口氣，以她大剌剌的個性，稍微裝淑女就會渾身不對勁，為了博得母親的歡心，她曾經嘗試過，換來超彆扭的經驗，從此更視之如酷刑。

　　「這確實是傳統型媽媽的想法。”

　　「我知道她愛我，其實我也愛她，但我們是全世界最會吵架的母女，當我得知我考上研究所，就開始準備打包離開了。”

　　「你們後來再也沒見面、沒連絡了？”

　　「透過我那兩個雙胞胎弟弟，偶爾會打聽彼此的消息。”

　　「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何必如此？”他無法想像，母女倆怎能就此決裂？天底下有很多種不可原諒的罪惡，遠離心愛的人絕對是名列前茅的一項。

　　她再次歎口氣，分析自我和母親的矛盾。「個性使然吧！尤其在我兩個弟弟都結婚之後，我媽對我更加失望，認為我都快三十歲了還一事無成，就算拿到了博士，也不如擁有美滿家庭來得重要。”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