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凱琍 > 戀愛實驗 | 上頁 下頁


  「你的外公、外婆,跟你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她以為就像心理醫生一樣,跟病人談談傷痛往事,談開了就能放下,但真有這麼簡單嗎?

  他稍微睜大眼,她怎能問他這問題?尤其是在目睹過他的反應之後,她不知道這是地雷問題嗎?

  「抱歉,我問太多了。」她到底在做什麼?她好想給自己兩巴掌,她這等於在他傷口撒鹽!

  蟬兒繼續高唱,他忽然想起許多往事,那些悠緩漫長的午後,他常躺在走廊上,什麼也不做,就聽著風吹竹葉、蟬鳴鳥叫,讓煩惱化作白雲飛去,寬闊藍天什麼都能擁抱。

  羅芙正想悄悄離開,他卻在這時開了口。「我小時候不會說話,還有學習障礙……醫生說我是自閉兒,我也沒上過學,我爸媽都是傑出科學家,他們無法相信我這麼笨……」

  「笨?」她難以相信這形容詞會放在他身上,更訝異于他曾是個自閉兒,但他終於開口了,這無異是個重大突破!

  她轉身坐到榻榻米上,期待聽他說更多的話,既然城堡的窗戶打開了,她多少能聽到裡面的聲音吧?

  他像個剛學會發音的小孩,慢吞吞地又說:「我跟外公外婆一起住在這……沒有人會給我白眼,或命令我念書,所以我很快樂……」

  她不禁想像,幼時的他該是個多麼沉默的孩子,而在這片美麗山水中,他度過了怎樣難忘的童年?

  「後來呢?」她聽得出,他跟外公、外婆的感情很深,才會用那種懷念的語調說話。

  「十二歲那年,一場車禍帶走了他們,那時我才第一次開了口,我喊的是外公、外婆……」

  他說得簡單平靜,她的眼淚卻幾乎奪眶而出,如果他從來不曾擁有親情,或許還不會那麼痛、那麼苦,但這種曾經擁有而後被剝奪的感受,不只粉碎一個人的心,甚至讓他連感受的能力都失去了。

  「然後我就被爸媽送出國念書,我去過很多國家,學了很多語言,得了很多博士學位……」國外的生活一樣吵雜,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聲音,他乾脆投入書本中,那裡才是最寧靜的地方。

  至於在夢中反覆出現的景象,他卻無法對她說明,那是花蓮的天空、花蓮的山巒在呼喚他,一聲一聲,從未間斷。

  「為什麼想回臺灣?想回花蓮?」她這問題已有了答案,她只是想聽他說。

  他坐起身,望向紙門外的長廊,無意回答她的問題,天空是那樣蔚藍無垠,他的憂傷應該能交付給白雲,讓它們帶到遙遠的地方去吧!

  「我知道,因為你想念你外公、外婆,你才會要求找到這棟房子,才會想到他們的墳上追思,你其實……」仍是那十二歲的孩子,仍活在當初失去至親的哀傷中……

  她那悶悶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你在哭?」

  「沒有。」她憋住哽咽,努力呼吸。

  「有什麼好哭?」兩串眼淚就掛在她臉上,從那雙迷蒙大眼不斷流出,還敢說沒有?人類是奇怪的動物,他不只一次這麼認為,眼前這女人顯然是怪中之怪。

  她的眼淚擦了又流,忍不住嗚咽道:「我覺得你好可憐……」

  他那麼小就承受父母的壓力和忽略,失去疼愛他的外公、外婆,之後獨自在國外求學,雖然成就非凡、眾人擁戴,但他的一生可曾歡笑過?想到他可能從未體驗快樂滋味,彷佛有人擰住她的心,痛得好難受。

  「你可憐我?」這是他從未體驗的滋味,竟然有人可憐他?因為他傑出的學術成就,幾乎人人都崇敬他、佩服他,怎麼會有人可憐他?

  她的淚水開關一開就停不了,一旁的毛巾派上用場,瞬間吸滿了她的淚水,而他只能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這女人為了可憐他,居然可以哭成這樣?

  本來應該是很麻煩的情況,他卻不覺得討厭,反而好奇地觀察她,之前他沒仔細看,原來她有張白嫩的臉,還有雙粉紅的唇,現在她眼睛水亮、鼻頭發紅,看起來像只小兔子。

  他從未認真看過一個人,尤其是女人,他最不想沾惹的生物,不過這女人不太一樣,她平常文靜低調,今天卻說了太多話,還情緒激動得掉淚,充滿吸引人的矛盾。

  放下毛巾,她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活得快樂嗎?」

  「那無所謂。」他沒想過這問題,快樂無法度量、無法驗證,他不研究這種抽象的東西。

  「你很愛你外公、外婆,不是嗎?」

  「那不重要。」人都死了,還說什麼愛不愛的?這比快樂更抽象,他更無興趣。

  「你不會愛上任何人嗎?」她忽然警覺到,她完了,她怎會在乎他愛不愛人?

  「你問太多了。」他冷冷看她一眼,暗示她已走到他的界線,接下來就是他私有的領域,而他尚未發給她通行證。

  她全身一顫,意識到自己越界了。「抱歉,請好好休息……」

  她起身走出房間,他聽到她刻意放輕的腳步,無法抑制的吸氣聲,不久後,傳來她在後院洗衣的聲音,可能要找點事做才不會繼續哭吧?但洗出來的衣服會不會鹹鹹的?因為沾上了她的淚?

  當晚,賀羽宣吃晚飯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就是覺得有點鹹、有點苦。

  淚水的味道,是否就是這樣呢?他從未嘗試過,只能繼續困惑。

  回到花蓮一周了,賀羽宣的生活逐漸上了軌道,每天早上七點,羅芙就來做飯給他吃,送他到學校,中午替他買午餐,晚上送他回家,替他煮飯、洗衣、打掃,隔天又是同樣行程。

  這是羅芙替他鋪好的軌道,甚至像是種羅網,讓他習慣有她的存在。

  在他的世界中,有道從未讓人跨越的護城河,在祭拜外公、外婆的那天,他讓她從橋的那一端走來,而今她又走回橋的那一端,只是細心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這樣很好、很平靜,但他莫名感到一股煩躁,尤其是她小心翼翼伺候著他,更讓他有種焦灼的不悅。

  這究竟是什麼感覺?他不能瞭解也不想瞭解,舉凡跟人際關係有牽連的事,都不在他研究範圍內。

  這天上午,蔡儒明來到系上辦公室,特別向羅芙問起!

  「怎麼樣?賀博士適應得不錯吧?有沒有什麼問題?」

  羅芙沒注意蔡院長走近,對著電腦螢幕發呆,明明在打文件,卻忘了自己打到哪兒,賀羽宣的事盤旋在她心底,他的過去現在都教她心疼……

  「羅芙、羅芙?」蔡儒明又喊了兩聲,暗自納悶,這位認真的助理怎會忽然發呆?是不是他給她的工作太過量了?

  「院長?」她終於被喚醒,從椅子上跳起來。「抱歉,我剛才沒聽到你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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